哲学家让-吕克·南希论艺术:是今日艺术,而非当代艺术丨庄沐杨

撰文: 庄沐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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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当今世界最具影响力的哲学家之一,让-吕克·南希(Jean-Luc Nancy)以他对一神论的解构,以及共同体(community)理论闻名学界,而在经历心脏移植手术之后,他对于身体(corpus)问题的研究也愈发深入。而除了解构一神论、共同体与身体理论之外,南希也十分关注艺术问题。研究南希的学者玛丽—伊夫·莫兰(Marie-Eve Morin)在她的一本介绍南希哲学思想的书中,以“从身体到艺术”为题,讨论了南希的艺术理论和美学思想;在另一部介绍南希哲学思想的书中,学者Ian James更是单独把艺术作为南希思想体系里的一部分,花了相当篇幅介绍这位哲学家的艺术理论。

南希的艺术理论,散见于《缪斯们》、《肖像画的凝视》等著作,同时也有基于自身策展活动写下的《素描的愉悦》这样的作品。这些著作对于艺术的讨论,大多立足于艺术作品本身。而作为一个关注当下现实问题的学者,南希对于当代艺术也有著自己的思考。他在意大利米兰的布雷拉美术学院曾经做过一次演讲,专门讨论了所谓当代艺术的问题。

是今日艺术,而非当代艺术

这场演讲的文稿最初是在意大利以意大利文发表,随后在2010年发表在Journal of Visual Culture期刊上。南希当时应费德里科·费拉里(Federico Ferrari)的邀请,以“今日艺术”(Art Today)为题做了演讲。

演讲的出发点基于当代艺术,但又不止于当代艺术。像讨论共同体和肖像画等问题时一样,南希还是坚持从哲学的意义上对当前的艺术创作进行阐释。他首先澄清了艺术史分期中的一些问题,以当代艺术为例,这样的一个提法显然是根据某种时间逻辑,对艺术史书写的某种接续。单就西方艺术而言,我们可以梳理出古希腊、古罗马时代的艺术,可以把中世纪、文艺复兴作为一种时期叙事,也可以把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对应到具体的历史阶段,包括把印象派、后印象派、野兽派、立体主义等归入到所谓“现代”之中,可似乎到了当代艺术这里,艺术史的书写在时间线上就走到了一个尽头。

这并非是为了宣扬某种艺术终结论。按照南希的观点,我们如果坚持采用当代艺术这样一个提法也未尝不可,但试想一下,在当代如果有一位画家用古典的手法创作了一幅油画,那这幅作品是叫当代艺术呢,还是古典艺术呢?在南希看来,对于当前的艺术创作状况,我们需要尽可能地将它放置在一个开放的叙事环境中。其实,只要对艺术史稍有了解,都不难发现当代艺术不仅具有某种时间任务,它同时还是对某类艺术创作特点的一个概括,它可能涵盖某些手法异于先前艺术流派的造型艺术,同时也包括一些装置、行为甚至表演。

为了避免使用当代艺术概念所会造成的困扰,南希干脆就用了一个“今日艺术”的说法来指代我们平时所熟知的“当代艺术”。对他来说,这是规避“当代”陷阱的途径,否则,坚持使用当代艺术的说法难免落入叙述矛盾之中。在南希看来,“就其时代来说,艺术从来都是当代的”。

无图式与质疑

今日艺术的提法,事实上也包含南希对于艺术当代性的重视。他是为了区分当前的艺术创作和过往的艺术活动,从而尝试著为当前艺术遭遇的问题提出他的解决方案。

在南希看来,讨论艺术永远会涉及到对“感觉”问题的思考,他说,感觉“就是当代世界的某种构形,在世界中某种自我塑造和自我知觉”。拉斯科洞穴壁画的创作者们,所呈现的是“他们世界的形式”,以此类推,米开朗琪罗、乔托、毕加索都在呈现他们和他们同时代人的某种世界形式。在此基础上,南希又引出了海德格的世界“可赋义性”(significabilities),即认为世界是“意义的可能性”,而不是给定赋义的总体。在他看来,艺术作为提供某种图式或者说形式的存在,正是在以某种形式的建立来为世界提供赋义的可能性。

而如果把目光放回到当代艺术,或者说今日艺术之上,不难发现,它的一大问题就在于对自身意义的不清晰上,换句话说,就是今日艺术到底是什么?这种意义的缺席,按南希的说法,源于杜尚以来的当代艺术创作。杜尚拿一个小便池作为艺术作品,还把它放到展厅里的行为,某种程度上可以被认为是一种来自新艺术形式的质疑。而杜尚所开启的,也正是当代艺术创作中最不可或缺的一个要素,即质疑。无论是质疑旧传统,还是迎接外界的质疑,甚至是自我怀疑,当代艺术始终都要在质疑中完成自身。

杜尚开启的“质疑”时代,也为当代艺术(今日艺术)的创作带来另外一个难题。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无论是何种门类的艺术,都会有一个清晰且明确的图式,也就是它得以参与到世界的赋义中的形式。可随著当代艺术的登场,这种图式已经日渐不明晰,它们往往以质疑为依托存在,而质疑显然不是一种图式,更不可能是一种可感的形式,这就为今日艺术的定义带来麻烦,即今日艺术需要在质疑,这一无图式的状态下,完成自身的存在,同时参与到世界的赋义之中。

今日艺术的两种构成:姿态与信号

参考南希对当代艺术(今日艺术)无图式状态的论述,我们似乎也不难发现,为什么在今天,“艺术是什么”这一提问显得如此宏大却又空洞。我们已经无法排除当代艺术或说今日艺术,来对所谓的艺术进行定义。而一旦把当代艺术纳入到讨论范围,则势必会被无图式的困局牵著鼻子走。无图式的当代艺术,在不断的质疑之中消解了艺术何为这一问题答案的唯一性,而把这个问题的回答解构了。

在前文所提到种种论述的基础上,南希尝试提出今日艺术的构成问题。他认为,当代艺术或今日艺术,在今天有两大构成,一是姿态(gesture),二是符号(sign)。

所谓姿态,在南希的论述中“既不是一种运动也不是一种形式的概述”,姿态是“一种意图的附属物,但是在其中又外在于意图”。简言之,南希意义上的姿态,更多是政治意味的姿态,存在著姿态,让艺术得以可能。姿态是无穷无尽的,我们能不断地就姿态进行赋义,今日艺术也往往以政治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列举出了不少当代艺术的例子,包括迪迪—于贝尔曼所策划的展览中,对前南斯拉夫战争中葬礼场景的表现;希尔维·布罗谢尔(Sylvie Blocher)所展示的一件伞兵迷彩军服,和带有头发的女人头颅仿制品,这一展示或说带有一个《强奸波斯尼亚》的标题;同样的政治姿态也出现在《格尔尼卡》中。姿态的存在让今日艺术得以参与到对当前世界的赋义,尽管势必要和政治、宗教或其他社会问题挂钩。

而在姿态的尽头,有另一个构成今日艺术的元素,符号。但符号不是艺术本身,符号是一个信号(signal),这个信号指向了艺术之外的世界。也就是说,在南希看来,今日艺术的赋义可能,就在于艺术在质疑和自我质疑的过程中,不断产生姿态,同时也不断产生出符号,前者或许是政治/宗教/社会对其的赋义,而后者,则让它在产生之后,借助符号这一信号载体指向外部世界,与外部世界关联起来。也就是说,今日艺术的创作,并不止于创作本身,不止于展示姿态,某种程度上它的创作始终处于未完成之中,它会借助姿态的展示,向外界敞开自身,借助符号向世界传递信号,进一步介入到对世界的赋义中。

参考文献:

1. 让-吕克·南希 著,张驭茜 译,《今日艺术》,选自周宪主编《艺术理论基本文献·西方当代卷》页345-355,英文版参考自Jean-Luc Nancy: Art Today, Journal of Visual Culture, 2010 Apr. Vol. 9.

2. Marie-Eve Morin: Jean-Luc Nancy, Polity Press, 2012.

3. Ian James: The Fragmentary Demand: An Introduction to the Philosophy of Jean-Luc Nancy,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