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论》:悖论性是理解《资本论》的核心 但却最为人所忽略

撰文: 叶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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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马克思的接受和理解,可以说是世界政局变化的其中一个征兆。二十多年前,当金融风暴导致亚洲各国和地区的经济崩溃时,新自由主义仍然是西方发达社会的主流论述和经济指导原则,那时候人们仍然有意识地、热衷地讨论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制度优劣,当然结论仍然是一样的:资本主义符合人的自私和竞争天性,所以比社会主义优胜得多;共产主义国家的失败也就是因为逆反人性,而马克思不过是这种共产主义狂想的总结者,连被反驳的地位都没有。今天我们已经很少听到这种言说方式了,现在我们讨论的不是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的优劣问题,而是民主自由与专制独裁之间的善恶问题——曾经占据人们头脑的讨论虽然浅薄,但起码仍然运用制度性和社会性的观念,而今天我们已经把问题转成道德性的观念。这种意识内容的转变是一种征兆,只是这种征兆反映了世界政局的什么体质变化,我们仍然不能对此一目了然。但伴随这种征兆的还有这些现象: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对立关系已经被悬置了,再没有一个国家采用这个“冷战框架”,但与此同时,马克思思想所受到的高度关注,甚至可以说超越了冷战时代,即使是资本主义国家的学者和一般市民,也都尝试阅读《资本论》。

马克思: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

在2008年再次爆发全球性金融危机时,《资本论》(中文翻译版三卷合共二百五十多万字)更成为了畅销著作。不少马克思学者也因此发了危机财,甚至扬言马克思的时代要到来了——这当然没有发生,人们拿起《资本论》不过是想在危机中找到一些解释,而不是想要超越资本主义甚至组织革命。虽然这种危机引起的潮流并没有引起什么马克思主义复兴,但这种寻找解释的心态实在是正常不过,连马克思自己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也是对全球危机所作的回应。1857年,首先在美国发生的财政失效,后来席卷成欧美之间的贸易危机,是历史上首个全球性的金融恐慌,马克思为此见证了资本主义系统的内在崩溃,因而写成《政治经济学批判》(1859),试图提出一个新的框架来理解资本运作。

托马・皮凯提的《二十一世纪资本论》(卫城)

紧接着全球性经济危机的是欧美各个的连年战争:美国爆发了南北内战,俾斯麦出任普鲁士首相后,以争夺德意志领导权为目标开始发动对丹麦和奥地利的战事;在大国交战之间,马克思及其同志们也创立了国际工人联合会。但在这段局势不断发展的时期中,马克思并没有停止理论创作,他扩充了《批判》的理论框架,加入了很多新的研究资料,写成了第一卷《资本论》(1867)。在第一卷《资本论》出版之后几年,普法战争爆发,法兰西第二帝国被国内资产阶级推翻,巴黎市民为了抵抗资本家的统治和普鲁士军的入侵,成立了史上第一个以工人为主体的政权“巴黎公社”,马克思立刻将精力投入到对公社的分析和辩护上,写成了《法兰西内战》(1871)。政局的急速变化,以及身体的不断变差,却使得马克思无法完成第二卷《资本论》的出版计划。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1859)(Penguin Books)

《资本论》所涉及的主题非常丰富,任何一个环节都可以独立出来大造文章。在此我们无法简要而精准地陈列马克思对资本运作的描述,但是我们可以抽取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独特的思维角度。马克思并不是哲学家,他事实上更愿意自居为反哲学,所以他也不像传统哲学家那样直白表示过自己的方法论和逻辑学,但单是从《资本论》来看,他的论述逻辑是一致的。这种论述或者可以被称为“唯物史观”、“辩证法”,但马克思自己用过的词已经被后世不断洗白,面目全非,我们难以望文生义。因此我们需要演示马克思思考问题的方式,而不能只将他用过的术语重组一次。这个思维方式当然能够将马克思与国民经济学区分出来,而且也将马克思和庸俗马克思主义者,或者是所谓左翼区分开。

初版《资本论》首页

在《资本论》第一卷中,马克思分析了资本—货币—商品—劳动力之间的交换过程及其中的每项要素。尽管马克思的分析有很多独创性,但他并没有将资本交换过程本身说成是无人能解,直到他才能准确分析的东西。即便像是商品价值的实质是劳动力这一点,也是由国民经济学家李嘉图首先提出的。唯独在两个部分,马克思都用了“秘密”一词:〈第一章,4.商品的拜物教性质及其秘密〉以及〈第二十四章,1.原始积累的秘密〉。在这里我们着重谈论资本主义起源与原始积累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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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交换过程这个运动是循环的,无始无终,但它又不是人类历史恒常出现的活动。这就是资本主义的起源问题引起神秘性的原因:资本的运动是内在自足和逻辑性的,但它的存在却是不自足和历史性的。为了解释这个循环的运动如何出现,政治经济学家相信第一笔资本来自古代精英的节俭勤奋,这就是所谓原始积累理论。但这个解释只是抽取了资本运动的其中一个元素来包涵整个资本运动,在逻辑上就已经有漏洞。然而,当马克思在解释资本主义起源的时候,他并不是在资本交换过程中选取另一些元素来反驳政治经济学家,因为很明显,说劳动力先出现,还是说资本先出现,其实都只是以这个运动的部分来解释全体。马克思做得更彻底,他在资本运动之上看到另一个运动:阶级斗争和社会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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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阶级斗争,人们通常想到那种白热化的暴力冲突,但事实上阶级斗争的核心并不在于肢体上或意识上的交战,而在于财产的分裂:无产者并不是人类的自然状态,在资本主义之前,人类都是与其所处的自然结合,个人与其所处的社群也是连成一体的。无产者,即抽离于生产资料的人,是异化和分裂的结果,但这不是黑格尔讲的那种普遍的主客体分裂,而是一种特殊的主客体分裂:生产者与生产资料的分裂。具体来说,英国的圈地运动就是这个过程的典范,马克思写道:“掠夺教会地产,欺骗性地出让国有土地,盗窃公有地,用剥夺方法、用残暴的恐怖手段把封建财产和氏族财产变为现代私有财产⋯⋯封建家臣的解散和土地断断续续遭到暴力剥夺而被驱逐的人,(就是)这个不受法律保护的无产阶级⋯⋯”。当这个分裂在历史中固定后,社会就出现了只有生产者身份的无产阶级,以及不参与生产,但占据生产资料的资产阶级。没有这个分裂运动,资本运动内的各个元素也不会实现。但是,阶级斗争也不是马克思所发明的概念,马克思的思维独特之处也并不在于以阶级斗争说来取代资本积累说。马克思的理论真正超越前人之处在于,他看到两个运动之间并不是简单的和谐关系,而是悖论式的压抑关系。

资本的循环流通过程大致可以分为几种:

产业资本:劳动力—(产品+剩余价值)—商品—货币—资本—劳动力;

商业资本:货币—商品—货币;

金融资本:资本—(投资资本+利息)—资本

在以上任何一种资本流通过程中,我们都不会看到社会分裂,因为资本的运动一方面要求分裂的加强,另一方面又压抑了这个分裂。马克思真正独特的创见在于,他发现资本运动将生成自身存在的分裂运动排除出自己的系统外。马克思正是以这个悖论性原则来圆满解释总体历史和社会运作,而且也以这个原则批判了他之前的政治经济学。这些政治经济学并没有悖论性的思维,他们没有意识到,一个事物的内在循环和逻辑性,与它能够成为现实、成为社会主宰的模式是两回事。在列宁、卢森堡这些革命家的论述中,以致是卢卡奇班雅明等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著作里,都常常批评社会民主主义者为“庸俗马克思主义”。其庸俗之处在于,他们与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家一样,也看不到被压抑的分裂运动,看不到悖论性,而以为无产阶级的贫困问题,最终可以在资本流通和分配这一个运动中解决。悖论性是理解《资本论》的核心,但却又是最被解读者所忽略的原则,一切对马克思的误解都可以说来源于此。

理解马克思哲学的五个维度|叶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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