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社会真正运动的时刻 是在日常的劳动和教化过程之中
黑格尔曾经这样描述近代哲学:“要么是斯宾诺莎主义,要么不是哲学。”我们大可以把这句话改写来描述现当代哲学:“要么是黑格尔主义,要么不是哲学。”黑格尔在生时是普鲁士王国的“御用哲学家”,但这种身份仍然及不上他在这二百年所受到的热烈关注。我们以前多次谈论过黑格尔的哲学了,也曾经介绍过他的两部巨著:《精神现象学》与《哲学科学百科全书》,但很少提到黑格尔本人的生命与其哲学的关系。黑格尔寿命虽然不特别长,但我们也难以一言蔽之,因为他经历了法国大革命对德国与欧洲的冲击,他理解到人类历史正在揭开新的一页;他自己最珍视的法权哲学一方面分析大革命和现代化的影响,另一方面也为日耳曼国家的未来发展作构思和推导。我们当然不应著眼在哲学家的生活和八卦多于理解他的思想,但黑格尔自己也言明哲学在时代中诞生,他并不是悬浮在社会和历史之上创立其思想的,因此我们很有必要理解他的时代以及他的同代人。
虽然黑格尔与当时几乎所有思想家都有所对立,个性非常鲜明,但他与诗人荷尔德林的关系最能反映他本人的思想转向;卢卡奇在他研究德国古典文化的著作《歌德与他的时代》、《青年黑格尔》中都提出过黑—荷二人的比较。虽然康德在18世纪末的德国已经成名,启蒙运动也渐渐流入德国境内,但德国的文化生态还没有脱离中世纪气氛。中产阶级学子即使对哲学或文学感兴趣,但也没有大学专科可以供他们研读,更不要谈论以哲学家为职,因此他们都需要从神学院入手,毕业后当牧师也很自然地成为他们的共同志愿(早黑格尔一辈的费希特也一样;若果歌德不是出身在贵族家庭,他恐怕也要研读神学)。黑格尔虽然是图宾根神学院的优秀学生,但天生热情澎湃的他完全不能融入神学院的禁欲规条,同时因为文化环境局限,神学和牧师又是他唯一能投身的事业,这种身份和志向的矛盾使得年轻时期的黑格尔充满愤恨,甚至使他几近得了精神疾病。幸好黑格尔认识了荷尔德林以及谢林,这三人在生活上成为了亲密的同学与室友,在理想上又是支持自由思想和历史进步的同志。这段友谊让黑格尔在神学院的迂腐气氛中振作过来,也使他决意研究哲学,全面放弃当一个不愠不火的牧师。
歌德:他写尽浪漫与伤逝,至死都是少年法国大革命在1789年的爆发更使得三人对德国社会的不满得以宣泄疏导。大革命和启蒙运动的理想和激情,与神学院的保守和落后形成强烈对比,他们原本对社会不发展所感到的压抑,转移变成期待德国也将会随法国进入自由世代。传说黑格尔、荷尔德林和谢林在巴士底日种起一颗“自由树”来纪念法国大革命,虽然美国学者平卡德(Terry Pinkard)考证并无此事,但三人确实参与了图宾根学生组织的政治会社,每日研讨启蒙哲学和法国传来的革命消息。与拿破仑战争后反法反犹的德国大学生比较,黑格尔年轻时代的大学生对民族主义并不抱有热情,德国奥地利等君主组成的反法同盟屡次被共和法国打败更使他们感到无比振奋,因为他们都向往全人类共同建构的平等共同体。但这群激进的年轻学子很快就被打击,图宾根大学所在的符腾堡取缔了政治会社,不少成员被追捕,不得不出逃到法国。黑格尔虽然没有被逮捕,但他对大革命的热情已经稍稍减退,转而专注研读雅各比(Friedrich Heinrich Jacobi)和康德的哲学。但最改变德国人对法国大革命态度的事件,并不是国内贵族所施加的反革命措施,而是雅各宾党的恐怖统治以及后来保守派热月党发动的政变。
法国大革命后,由罗伯斯庇尔(Maximilien Robespierre)领导的雅各宾党夺取了法兰西共和国的政权,并且开展了恐怖统治,大量旧贵族、保皇派与神父都以反革命的罪名被送上断头台,有更多逃避兵役和不服从革命政权的工人与农民也被处决;旧时代的一切都几乎被打破:天主教被废除,而代之以理性崇拜;旧的社会风俗被全面革除、封建贵族的土地被摊分。然而,罗伯斯庇尔绝对不是一名恋栈权位、党同伐异的莽夫庸人,而是一位毫不妥协的革命家,坚持美德、真理和恐怖三者是绝对同一的理想主义者。对他来说,任何稍微偏离美德的人都没有资格生存,为了实现自由、平等和博爱这些价值,现存的社会关系可以完全被牺牲。雅各宾专政维持不到一年时间,其他派系相对温和保守的国民公会议员发动了政变,迅速将雅各宾党人消灭掉,中断了激进的社会改革。大部分的德国知识份子一开始都支持法国大革命,但当革命转成恐怖统治时,换句话说,当革命维持其暴力状态和非日常步调时,他们都对无制约的自由和暴力十分恐惧,纷纷保留对大革命的支持。黑格尔与荷尔德林的态度却特别值得研究,因为这决定了他们日后的思想和命运发展。
一切革命都有最少两个面向:一方面是英雄色彩和暴烈的政权交替,另一方面是社会庸常运作的缓慢改革。在罗伯斯庇尔身上,第一个面向表现为他对启蒙价值与古罗马共和主义的信仰,以及保卫革命的坚持,而第二个面向表现为他对旧社会结构的革除。荷尔德林一直著迷革命的英雄色彩,当雅各宾党逐渐掌权时,他在法国的朋友都告知他当地的暴力已经不可收拾,劝他不要冲昏头脑,但他一直听而不闻,只是寄望这种暴力终会消灭一切妨碍社会进步的旧力量,人类的黄金年代即将到来,但另一边厢,他又时刻见证著德国社会并未被这种暴力推动;德国的封闭巩固了他对暴力的迷恋,对启蒙价值的理想化信仰又加强著他对现实的厌恶。这两种双互增进、无可摆脱的情绪最终令荷尔德林精神崩溃,而更羞辱的是,当他参与的起义运动失败时,追捕革命者的警察把他当成疯子而不加理会。
反观黑格尔既没有在恐怖统治出现时叶公好龙那样批评暴力的多余,也没有像荷尔德林那样高举暴力的必要。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里指出暴力的必定发生,但也认为热月政变这种对神圣暴力的遏止也是必须的,因为暴力——即是理念的直接表现只是社会改革的起点,但不是社会改革的本质。粗略地说,荷尔德林只保留革命的第一个面向,批评恐怖统治的知识分子则只想要第二个面向而拒绝暴力,而黑格尔的态度则更复杂:没有革命的暴力面向,那它的改革面向也不会出现,但当第二个面向需要执行时,第一个面向就应该被扬弃。对黑格尔来说,社会真正运动的时刻并不发生在英雄角力的舞台上,而是在日常的劳动和教化过程之中。
这涉及到黑格尔哲学最重要的元素:“现实”(英:actuality/德:Wirklichkeit)概念,即本质/概念以及实存/表象的统一。本质(其表述方式是 A=A)是一种抽象的同一性,它不包含他者、差异和内在否定性;表象(appearance)则是消逝、游离的杂多性。黑格尔认为哲学的任务是掌握现实性;单单是理解概念和本质,而意识不到概念的运动和发展,也就是说意识不到概念的必然表象,以致视表象与杂多性为虚幻,都是有缺憾的思想,最终只会使思想者退回到纯粹存在,承受著空虚和不现实的痛苦命运。对黑格尔来说,自由虽然是人类的本质,但本质不是一种静止的元素,而是一个需要与他者、不自由及异化状态打交道的永恒活动——自由必须以异化为前提。
早年的黑格尔最受荷尔德林影响,他甚至写过《埃琉西斯》一诗向荷尔德林致敬,毕业后也一直紧密通信。后来谢林在精神病院探望荷尔德林时被他的痴狂脏乱所震惊,因此虽然已经和黑格尔断交,但仍然硬著头皮写信给黑格尔,请求他帮忙照顾荷尔德林,然而黑格尔却从没回复谢林;黑格尔在《美学》里甚至没有谈论过荷尔德林的诗作,《哲学史讲演录》里也没有把观念论的发展归功于他。反而荷尔德林在死前仍然会想起黑格尔,痴迷地将黑格尔和绝对者两个词拼在一起。
我们无从得知为什么黑格尔如此铁石心肠(黑格尔的胞妹同样有严重的精神病,但他相当关怀),但他与荷尔德林的差别在他的哲学中处处显现:《精神现象学》里高举科学与理智,而贬抑情感和直观的主张;《精神哲学》中有很长的篇章描写了精神病的分类和治疗,在另一个章节他则指出了少年人与成年人的精神差异,正在于后者能够与现实妥协,并且从妥协中促成现实的变化——仿佛正因为有荷尔德林疯狂在前,黑格尔主义才得以诞生。正因为他的“现实”概念和妥协态度,黑格尔在生时已经常常被批评为骑墙派和保王党,但正如齐泽克所言,黑格尔的哲学虽然强调妥协,却直接促成最革命的马克思主义运动;而黑格尔的主要敌人,即强调直接性和英雄的浪漫主义,后来却被纳粹主义追捧。黑格尔留给我们的,不只是繁复的认识论,而且还有对政治妥协及真正革命的思考,而在这个层面来说,我们与黑格尔其实处在相同的时代中。
记黑格尔诞辰250周年:关于他的时代、生平与哲学概念的9个知识
【无睡意哲学】中的黑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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