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的哲学:直觉是一种正当的认识方法吗?

撰文: 叶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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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们想要说服别人却又没有足够证据证明自己的论点时,可能会说“这是我的直觉告诉我的”。例如当我们认识一位陌生人,虽然对他没有足够和客观的理解,但却隐隐地对他反感,觉得他是一个坏人。我们认为这种反感是正当的,但却说不出有什么理由,因此归因于直觉或本能。在英语中,intuition、gut feeling、hunch、instinct,甚至是 the sixth sense,都用来描述这种非推理、非分析、非感官的认识方法。有不少大众普及心理学书籍论述到直觉的必要性,甚至尝试教导如何提升直觉的准确度。无论如何,直觉被视为一种可靠的认识和判断方法,与有意识地、一步一步地分析前因后果的理智方式相反,但又不是偏见、幻想或机率性的赌博。

然而,摆脱了推理的认识方法还能有正当性吗?这听起来是个自相矛盾的问题,因为正当性(legitimacy)本身就是指人或事物对规范和逻辑的符合,以及论述和概念的任何环节都清晰明了,因果相连。直觉既然自居非推理,那就等于承认自己不具正当性了。一些大众心理学是不是对直觉有不正确的解释呢?而在哲学中,虽然出现过不少主张直觉,否定启蒙理性的神学家和哲学家(例如头像经常被错当成康德的雅各比),但直觉主义、神智直觉等理论一直都被理性主义的“道统”边缘化。可是,对现代科学和数学有深入研究的法国哲学家柏格森(Henri Bergson)和德勒兹(Gilles Deleuze),又为什么都会将直觉看成一种成熟和有效的哲学方法?

德勒兹:在重复之中,没有两个东西会真正一模一样

大众心理学中的“直觉”

纽西兰认知科学家 Valerie van Mulukom 指出,在心理学中,直觉(intuition)通常被理解为分析推理(analytic reasoning)之外的思维方式,前者自动、快速、潜意识(subconscious),后者刻意、缓慢、逻辑性和有意识。但这样等于说,直觉与分析推理之间只有速度的差别,而没有性质或对象的差别。而如果直觉更快速,那就意味著它比分析更好。她举了一个例子:某个人在黑夜中开车,突然间有一个无法解释的直觉,使他稍微偏离路中心驾驶,后来才发现自己避过了刚才看不到的路陷。但原来他之前已经在远处看到另一个司机在这个路段靠边驶,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到了这路段时也在直觉的推动下照做。Mulukom 指出人类大脑会自动化处理一些信息,不需要意识或知觉(awareness)也能行动,而我们平常说的直觉和本能(她并没有对此两者作仔细区分)其实就是大脑的潜意识功能。

纽西兰认知科学家 Valerie van Mulukom(University of Oxford)

又例如美国心理学家 Gary Klein 曾经出版《The Power of Intuition》一书,教导读者如何强化直觉能力,以便在商界或其他场域中作快速而准确的判断和决定。他认为经典的决策模式(列明和比较各种因素后,再分析和推论哪一个因素最可取)效用奇低,转而推销他所谓的直觉性决策(Intuitive Decision Making),即在多次经验中寻找事物发生的惯常模式(pattern),到新的事件发生时,留意它与前事相似的提示(cue),最后作恰当的决策。这两种决策方法的差异似乎没有他说的那么分明,而且他举的例子也非常奇怪:消防员从烟的颜色断定火场里有有毒性化学物品——这不就只是一种以经验(而不是纯粹逻辑)为根据的推论吗?换句话说,他教的方法其实不是非理智的直觉,而是被磨练过,因而更快速的理智而已。Gary Klein 大概可以将书中的“intuition”换成老练的经验,而不改变整本书的内容。

Gary Klein《The Power of Intuition》(Currency)

以上两位提到的例子虽然都可以说是非意识或非形式逻辑的认识和判断方法,但严格说来,这些方法仍然是理智的,因为事物之间的因果关系序列仍然清晰存在,可以反复检验。我们似乎没有足够理由将当刻不进入意识的知识和技能就称为直觉,否则这个字词就会失去特殊意义,与其他字词或机制模糊起来:如此定义的直觉和理智也就没有什么性质差异,而只有程度差异;它与惯性也没有差异:我们可以透过无数次的运动训练,将某个技能熟练到变成反射式甚至机械性的瞬间动作,不需要意识去思考怎样做也可以成功(例如乒乓球拍球)。但很明显,如果我们称这种不需反思的动作为直觉,却是不恰当的。

柏格森的绵延与直觉

如此看来,反对直觉主义的人和主张直觉有用这两个立场,其实只是在“直觉是否理智的”这个问题上争执,而不是真正对比两种性质差异的认识方法。前一个立场认为直觉是非理智的,因而从理智的角度反对它,将它看成谬误,而后者则认为直觉也是一种理智,所以支持它。这两种立场实质上都没有认为直觉是一种有自身特性的认识方法。

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资本主义下的物化社会

卢卡奇(Georg Lukács)在其《理性的毁灭》中指斥柏格森哲学是一种非理性主义思想,原因在于柏格森强调直觉(intuition)的作用。卢卡奇认为对直觉的强调和对理性的否定是法西斯主义崛起的思想根据,而这种思想在德国19世纪就已经开始发展(雅各比与谢林),随著时代持续深化,也扩展到全欧,在法国的代表就是柏格森了。

柏格森确实有非理性主义的倾向,主张理智(intelligence)并不是唯一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但他没有和其他谈论类似主题的思想家那样想要推翻或取代理智,而是想要在理智之旁提出一个有著不同原则,但依然正确的思想和认知方法。卢卡奇似乎没有提到柏格森自己也批评过德国的直觉主义,他不认同谢林将直觉认识的对象看成永恒和绝对者,反而将直觉看成进入纯然时间性和经验性场域的方法。简单来说,柏格森确实认为直觉是非理性的,但却又不是谬误,反而是切合特定对象的认识方法,有它的本体论根据。与心理学家的判断不一样,柏格森认为理智和直觉之间并不是思考速度或有无知觉的差别,而是空间性和时间性、同一性和差异性之间的差别——理智和直觉是两种性质不一样、对象不一样的认识方法。

柏格森:“创化论”生命哲学与绵延的连续时间

众所周知,柏格森的哲学核心概念是时间—绵延(time-duration),而这个概念也是直觉方法得以成立的前提。柏格森并没有提出很多新的范畴,他认为世界的本性是空间和时间,这看上去与常人的看法差别不大。柏格森的重要创举在于,他点出了人类思想一直没有真正区分空间与时间的性质差别,而常常以空间来理解时间,将时间理解为一种内在的或者是线性的空间。

空间的特性是广延:空间可以被切割成无数个等同的单位或原子,每个单位各自独立、互相外在,并置(juxtaposition)在旁;在空间之中,复合体切割成单位、单位重组成复合体,性质不会因此变化,因而运动是可以重复的。与这个世界性质相呼应的思维方式,就是柏格森称为空间性思维的理智了:理智将个体视为坚固、不能渗透的单位,懂得切割、量化、计算、化约和交换这些个体单位;而以这种思维方式为主导的心灵,则被柏格森称为社会性自我,是人与人沟通时的面向。这种面向追求事物的同一性和可通约性,是社会的基础。柏格森完全没有否定社会性自我和空间性思维。准确来说,他反对的是以为世界和心灵只有空间性和同一性的思想立场,即机械论和唯物论。

(Unsplash: Djim Loic@loic)

在柏格森看来,真实的时间(相对于被空间性思维改造过的时间)特性是绵延:空间可以切割,时间也不是绝对不能被切割,但只限于一定限度内的、已中止的时间段。时间自身不会因为人为的切割而中断,而是连续不停向前的。在连续不断的时间中,事物之间可以构成叠加的(superposition)关系:过去的形象(image)透过记忆、未来的形象透过预期,不断渗透到当下,形象之间也可以相互渗透、重新混合变成新的东西。梦、回忆、幻想、艺术就是时间—绵延在人类心灵中产生的现象。时间与空间最重要的区别是运动的形式:时间是不断的流(flux),但与空间的循环运动不一样,时间流的运动是不均匀的,一些事物有更强的主导作用,一些事物有更快的速度,而且不能重复、不可预期。

事物因为时间的连续不断,也不断发生质变,这使得任何同一性和交换性都只是临时的。与绵延相呼应的心灵就是柏格森所称的“内在自我”,这是不可交换的灵魂,不断生成、不断变化、不断创造,这种心灵并不是一个静止的平台;每个意识状态既可以是独立的,又能够与其他状态相互渗透,构成无限种意识状态调性。如果每个心灵时刻在变化,而且记忆和习惯也时刻影响当下事物,也就是说并不会有两个一样的心灵,而且同一个心灵内在也没有重复性,那么问题来了,心灵的真正沟通岂不是不可能的吗?因为有效的沟通就是要达致高度的同一性,将差异排除,但心灵的本性却是绝对的差异,这就意味著沟通永远都不能成功,永远都有无法向他人表达的残余情感——对柏格森来说,只有当理智僭越了内在自我时,人们才会觉得沟通失效或者不可能,但如果我们一开始就承认差异,而不企图将不同的人划一,那就根本不会以“有效性”、“交换性”的要求来看待人与人之间的心灵沟通。

柏格森将内在的、私人的、非社会性的心灵看成是色块、旋律、节奏,而不是单位和单位的交换或复合,心灵之间的关系因而就是相互感染和协奏,而不是包含和化约了。当理智处理心灵时,它需要将绵延的心灵和个人历史切割,再放进现成而固定的范畴中;而柏格森所谓的“直觉”方法,就是与理智的切割相反:直觉是要忠实地进入另一个心灵,保留它一切的经历和活动。直觉是一种不需要先验范畴的思考方法,它不带任何预设框架,要走心灵走过的每一步,想像和体验它所体验过的情动(affection)与节奏。可想而知,因为心灵随著绵延的连续不断而变化,直觉是不能穷尽地认知对象的,但这也根本不必要——柏格森直觉的原则不是整全性,而是准确性,它的目的不在于认识对象的相似性或同一性,而是大大小小的差异和个性。因此,直觉不单不是对思考的放弃或武断,而且是一种对同理心、想像力和微妙洞察力要求很高的特殊思维模式,但却也是心灵之间能真正交流和游戏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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