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izek VS Peterson 大辩论(三):快乐如何成为我们的敌人
作者|唐晋滨
这次大辩论的主题是“快乐/幸福”(happiness,中文难以用一个词同时涵盖这两种意思),以齐泽克开首就指“快乐是我们生命的目标”是很有问题的理念,甚至“快乐”本身就很让人困惑,为甚么呢?
Zizek VS Peterson 大辩论(二):齐泽克为何要反对资本主义
快乐并不只是丰衣足食
彼得逊指相比“幸福/快乐”,我们更关心如何达到“不痛苦”。在此彼得逊再次提出以金钱为基础的量化标准——财富与幸福/快乐之间有著一定的关系,他指为了达到“不痛苦”,一个人需要最低限度的财富,以满足生活中的物质需要;可是当财富到了某一程度,就不再对幸福有影响了。彼得逊因此乐观地认为,资本主义可以提升所有人的所得,届时他们就会一起关心与著手解决更大的问题(比如环境问题)。
齐泽克并不否定彼得逊所讲的最低限度的快乐定义,但认为这远远不够,他质疑的是“快乐”本身,并不如我们所想的那么简单。在此有需要理解齐泽克辩论中没有说明的部分:拉冈(Jacques Lacan)的精神分析如何看待欲望与快感(enjoyment,译自法文的 jouissance)。
拉冈:最接近哲学的精神分析师 (04/13)
我们都知道人是得一想二、朝三暮四的动物,即我们的欲望对象永远在滑动。精神分析认为我们并不真的欲望这些流变的对象,这些欲望背后都有一个谜一般的对象作为成因(the object cause of desire),拉冈称之为小对象 a(objet petite a),而它是不可能追求到的。欲望机制的另一个特性,是我们追求的不是欲望对象,而是追求欲望的过程,或“欲望”本身。
如此,我们可以理解齐泽克在开篇陈述中乍看有点让人费解的说话:
人类在毁坏自己对于快乐的追求这回事上,是充满创意的。“快乐”是一个很让人困惑的概念,因为基本上它依托于主体的无能或无准备面对自身欲望的后果。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假装欲望那些我们并不真的欲望的东西,所以对我们来说,可以发生之中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我们真的得到了那些我们欲望的东西。
快感是种意识形态
自1989年的《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The Sublime Object of Ideology)开始,齐泽克一直在阐述政治与快感之间的关系。到底甚么是齐泽克所论的“快感”呢?快感并不只是一般肉体需求(诸如食、色)或是欲望对象的(短暂)满足,而是一种在一般满足之外的过剩,所带来夹杂著爽感与痛感的状态(中文的“痛快”一词颇接近 jouissance 的神髓)。我们可以用吃辣的东西或用力搔痒来想:两者都是夹杂著痛感的快感,而我们如果不加节制,继续下去,就会呛到喉咙,或是抓伤皮肤,继而出血。
这跟政治或意识形态又有甚么关系?因为快乐/幸福可以是下流的。齐泽克在辩论中以七、八十年代捷克斯洛伐克为例,他问:为何在苏联介入后捷克斯洛伐克人反而得到一种下流的快乐/幸福?源头有三个,第一是他们任何事(比如天气不好)都可以怪罪到共产主义者的头上;第二是他们一个月内总会有一、两天会买不到肉,因此更感到有肉时的幸福感;第三是在他们不近也不远的邻近有一个天堂(比如富裕的西德)。这例子说明集体的快乐原因是一种受苦之中的快感,若以彼得逊的标准来说,可说是极为荒谬的。
另一个例子是齐泽克常用的:一个嫉妒心重的丈夫总是怀疑妻子背著他出轨,即使这是事实,这个丈夫仍然是病态的,因为他要以这种嫉妒心来维持自己的身份。换到民族的层面来讲,一个民族或具自身认同的群体总要有一种假想敌人,以支撑自己的欲望与维持群体的认同。这正是纳粹党对德国人说的:犹太人掠夺了我们的财富、引诱德国的少女等等⋯⋯一旦接受了这种对快感(及其被剥夺)的结构,就会变成反犹主义这种病态的意识形态。
意识形态的共谋
齐泽克认为快感是由意识形态支撑的,被害者透过将自己描绘为受害者,在痛苦之外同时可以得到隐密的快感与其他实质的好处(比如权力),齐泽克认为这是 #MeToo 运动让人忧虑的地方。但不要误会,齐泽克虽极力反对政治正确与身份政治,但他从未否认种族、性别等群体被压迫的苦况与反抗行动的必要,他批评的是这些反抗者所表现出的对于被害者姿态与复仇的迷恋,而并不是真的想解决问题。
较早前齐泽克对 #MeToo 运动的变质与对彼得逊意见的批评,可以参考以下影片:
若说过往的意识形态(就如阿图塞所说)是由国家的意识形态机器操作,而加诸到我们身上,那当今的意识形态就更接近我们自己欺骗自己,包括认为自己已经不再受任何意识形态左右、自己在做正确与正义的事等等。当今的快乐跟政治正确之间有种共谋的关系,快乐是一个危险的概念。因此齐泽克郑重告诫我们:不要爱上你所受的苦(don’t love your suffering)。这是我们应该时刻提醒自己的。
追求平等可以是一种恶
对于平等的追求,会否亦是一种意识形态?彼得逊坚称马克思主张的平等主义(废除对生产资料的私有产权制,改成共有产权制)不切实际,但齐泽克认为平等应该意味著“创造一个可供尽可能多的人发展他们不同潜能的空间。”彼得逊将这表述理解为一种机会平等,但他指马克思主义的目标是更激进的结果平等。最后齐泽克忍不住要回应说,在《哥达纲领批判》(Critique of the Gotha Program) 中,马克思曾说平等是资产阶级思维所用的范畴,我们应该拒斥它,并且,共产主义正正不是平等主义,共产社会中仍然会存在社会阶层(关于阶级与阶层的分别,可以重温本系列第一篇文章)。
再者,齐泽克称平等的理念的确会以损己损人的形式表现出来,在此他又举了那个斯洛文尼亚的故事:神告诉一个农夫他可以答应他任何事情,但要为他的邻居做两倍他所希望的事。你们知道这个农夫怎么回答的吗?“拿走我的一只眼睛。”(这个例子颇接近黄子华著名的“鱼蛋论”)我们不可以教条地认为平等就一定是可欲的与正义的,而齐泽克就叮嘱我们不要小看了人类的恶。
快乐的伦理学是实现自己的潜能
在齐泽克批评过快乐与快感的概念之后,那我们还有没有可能追求快乐呢?齐泽克说:“人类生命的自由和尊严并不只包含对于快乐的追求”,他指若我们对快乐本身太专注,就可能会迷失其中(或迷失在意识形态之中),因此我们要视快乐为一种我们必需的副产品,而我们在为某种事业奋斗时,就同时会得到快乐。
平等之外我们极重视的另一种价值——自由又如何呢?在此齐泽克说自己并不反对权威或主人,他指我们时刻需要一个主人的角色(a master figure),以把我们从惰性中推开,来迫使我们自由(forces us to be free)。自由与责任是痛苦的,而一个真正的主人的最高职责,就是唤醒我们去追求自己的自由,我们并不真的是自然而然地自由的(spontaneously free)。
小结:齐泽克的悲观主义
辩论上彼得逊指齐泽克的说话带著末世的论调,的确,齐泽克说过以下的话:
所以(我得到)一个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悲观主义的结论:尽管现在到处都有抗议,我们可能继续滑向某种大的动乱、灾变,我们等待著大的灾难来震醒我们。
我不接受那些廉价的乐观主义,每当有人试图说服我,有束光等在隧道尽头,尽管现在有这么多问题。我立即答复他:“你说的没错,而那可能是另一辆火车正向我们驶来。”
在2011年的《Greek Left Review》一次访问中,齐泽克表示自己虽不是乐观主义者,但亦非悲观主义者。可是在这次辩论上,他多次表明自己现在倾向悲观。辩论中他描述过今天的状况:中国如何成功结合资本主义自由市场与极权主义统治、生态灾难与难民危机仍然逼近、特朗普的当选、人类之中恶的可能性等等。在这些问题的背后,齐泽克始终强调政治正确成为了当今主导的意识形态,正妨碍著我们思考任何解决问题的办法,并付诸行动。
在下篇文章,我们会为这场辩论作个总结。
Zizek VS Peterson 大辩论(四・总结):反高潮背后的辩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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