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恶不作恶(三):上帝不存在吗?丨曾瑞明

撰文: 曾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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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普遍认为自然的恶(natural evil)跟人的恶(moral evil)是没有关系的。这种将人与自然割离的观点,却不是自古如此。在西方哲学史中,一个最艰难的问题,就是如何调和“这世界充满恶”vs“慈爱的上帝是这世界的创造者”两个信念。如果罪是违反上帝的指令,著重的是顺从;那问上帝为何创造恶、容许恶可说是一种人对上帝的不解︰为何上帝会容许如此巨恶在我/他人身上发生,上帝这样对我,他爱我吗,我还能爱他吗?

 

恶的论证

 

十八世纪启蒙运动的思想家认为自己可能帮上帝一把,设计更好的世界。科学就是发现上帝秘密的一个好工具,显微镜和望远镜都可以培育我们的宗教情操。当然,有“更好的世界”承认了世界并不完美。即使承认这点,启蒙哲学家乃信心满满的,例如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Leibniz) 就说这世界不是完美,但它已是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一个(the best of all possible worlds)。他认为上帝是善的,他会选择众多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一个,让它实现。

 

当然不是人人都这么乐观。一些人甚至认为上帝本身是邪恶的,世界只是按他的形象创造。未至于这么极端的,也有很多质疑︰为什么一定要有自然的恶呢?如果说自然的恶是上帝对我们的惩罚,那么人类的道德邪恶则似乎是没必要的,为何上帝容许人可以如此残酷不仁,父母可以虐杀自己的儿女,管治者可以把臣民送上战场,视之如草芥——那是为了什么?

 

为何上帝容许人可以如此残酷不仁,父母可以虐杀自己的儿女,管治者可以把臣民送上战场,视之如草芥——那是为了什么?(资料图片)

上帝被拷问

 

俄国作家杜思妥也夫斯基(Dostoevsky) 在其巨著《卡拉马助夫兄弟》(The BrothersKaramazov,或译《卡拉马佐夫兄弟》),就借伊凡的口,质问为何上帝全知全能全善,但容许恶的存在。看了这段“叛逆”的文字,不知几多次,仍感震撼︰

 

“顺便说起,不久前在莫斯科有一个保加利亚人告诉我,”伊凡‧费多罗维奇继续说,好像没有听到他弟弟的话,“土耳其人和契尔克斯人因为害怕斯拉夫人大规模起来造反,如何在他们保加利亚境内到处行凶,烧杀淫掠,凌辱妇孺,把囚犯耳朵用铁钉钉在围墙上面,一直到第二天早晨,然后再把他们绞死,还有其它种种的情况,简直没法描写。有时常听见人形容“野兽般”地残忍,其实这对野兽很不公平,也很委屈:野兽从来不会像人那样残忍,那样巧妙地、艺术化地残忍。老虎只是啃,撕,只会做这些事。它决想不到去用钉子把人们的耳朵整夜地钉住,即使它能够这样做。而这些土耳其人却津津有味地折磨孩子,包括用匕首从母亲的肚子里剖出婴孩,一直到当着母亲的面把吃奶的幼儿抛向空中,再用刺刀接住。他们最感到甜蜜有味的就是当着母亲们的面这样做。但还有一使我十分感兴趣的场面。想像一下:一个吃奶的孩子抱在浑身哆嗦的母亲手里,四周围着一群闯进来的土耳其人。他们想出一个拿来寻开心的主意:他们逗弄婴孩,笑着,引他发笑,他们成功了,婴孩笑了起来。就在这时候,一个土耳其人在离孩子的脸四俄寸的地方举起手枪朝他瞄准,男孩快乐地笑着,伸出两只小手,想抓手枪,忽然那个艺术家对准他的脸扣了扳机,把他的小脑袋打了个粉碎。……很有艺术性,不是吗?顺便一说,听说土耳其人是很爱吃甜食的。”

 

自然,邪恶可以是一种惩罚,但上帝为何发明/容许道德的邪恶?无辜的婴孩有什么理由要接受以上那种“艺术性”的伤害?历史上,那些暴君如卡拉古拉(Caligula)与尼禄( Tiberius Claudius Nero)的存在除了给人们苦难外,还有什么意义?形形式式的屠杀,虐待,是要我们在当中学习什么吗?若说这是自由意志的展现,那是否要这个幅度和量的恶才能彰显呢?

 

法国哲学家埃尔·贝尔(Bayle)什么都写,其宗教著作被视为最富颠覆性。他指出上帝要么是愿意拿走邪恶,但不能,那显示他弱。或者能够却不愿意,那显示他嫉妒,并非上帝之本性。如果他又不愿意又不能拿走恶,那么他就又嫉妒,又无能。我们不会接受上帝这种形象,但又如何解释邪恶的起源呢?

 

演化论出现,令上帝与恶这问题更突出。我们不是上帝的设计,而是长时间在大自然跌跌碰碰,适应环境而变成不同的物种。一些人认为演化论如果是科学,就不应对上帝是否存在这形上问题置喙。而且,上帝可以是整个演化的推手,虽然他从不做“微观管理”,就让自然这机器自己发动。但是,令人不安或者不满的是,上帝面对多大的灭绝或者自然界的酷劫,他都是沉默的。

 

邪恶可以是一种惩罚,但上帝为何发明/容许道德的邪恶?(资料图片)

上帝不存在吗?

 

那么,恶的存在是否可以推出上帝不存在?一个经典的恶的论证(argument from evil)是这样的︰

 

(1)上帝不会容许恶存在。

(2)但恶存在。

所以,上帝是不存在的。

 

如果A(上帝存在)则B(没有恶),非B(不是没有恶),所以非A(上帝不存在)。这是一个对确的论证。但是不是一个好论证,还要看前提是否为真。(1)、(2)(请再读上面的引文)不会假的吧?

 

但著名的形上学家Peter van Inwagen在那推广自然神学的The Gifford Lectures里,却指出这论证不能证明上帝不存在。很有趣的是,他的辩论手法不是去证明上帝其实在,而是检视哲学论证的威力。在他眼中,哲学论证不是数学的证明,任何理性的人都要接受。面对关于恶的哲学论证,除了正反两方外,还有不可知论者。

 

不可知论者可以接受“上帝不太可能存在”,但无神论者要提供一个成功的哲学论证,成功标准却是要让他们也接受“上帝不存在”。

 

假设无神论者运用恶的论证,有神论者就会攻击这个论证的前提。不可知论者听在心里,无神论者则提供答辩,可能是改良论证,或者指出有论者论证的错误,这过程一直持续下去……不可知论者会成为无神论者吗?如果不能,恶的论证就是失败的。

 

Inwagen指出(1)不是那么简单的。神学家可以解释上帝为何容许恶存在,而这解释是不损害上帝那全知全能全善的属性。这解释可能是这是给予人自由意志必须的,也可能是这对实践更大的善必须的。这解释未必能证明上帝存在,但却保留了一个“可能性”,令不可知论者不能由世间有恶就推出上帝不存在。别忘记,不可知论者才是恶的论证的最终裁决。

 

Inwagen强调,哲学是艰辛的。没有所谓压倒胜的论证,但正好哲学活动可以一直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