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肺炎】 政府不出手 业主不减租 经济揽炒会成真吗?
如果说社会运动令香港经济患上一场慢性病,那么新冠肺炎便是催命符。疫情打击全球经济,零售、餐饮等服务行业正值“超级寒冬”,不少商店难挨贵租,结业潮涌现。“生意难做”这句生意人时常挂在嘴边的口头襌,一下子化为主流的现实。自农历新年后,租户呼吁业主减租的呼声不绝于耳,政府亦带头减租,期望业主响应,惟成效不佳,而政府多项纾困措施亦未有动摇地产业的利益结构。租户如何渡过这个最寒夏季?而政府在抗疫路上,又遗忘了什么?
新冠病毒在港蔓延数月,经济何时复苏,仍然成谜,加上过去大半年的社会运动,本港企业尤其是中小企早已惨淡经营。有物业代理预测工商舖租金及售价将下调10%至15%,而租金近日亦有下滑趋势,但已有租约在身的又能否受惠?
“政府没有意识到租金是商户面临的最大挑战。”Prime House联合创办人Derek说。位于观塘商厦的Prime House自2018年开始营运,主要为客户提供场地租用、活动策划、餐饮等一站式服务,亦是一间威士忌酒吧,单是装潢便已投资500万港元,幸好Prime House成立两年多,生意便渐上轨道。但自去年反修例运动开始后,生意大不如前,Derek与合伙人为了生计,除了每晚尝试继续营运酒吧外,亦变阵做午市,算是成功吸纳了一些公司客。来到今年1月,生意稍微有起色,Derek本松了口气,以为快要远离寒冬,但结果农历新年后,又一个疫症巨浪扑面而来。他说,生意从未试过这般惨淡,最后一个活动是在1月中举办,之后活动生意额是零。
除了Prime House这种以举办活动为主的企业外,零售业也苦不堪言。香港零售管理协会(下称“零售协会”)在3月31日至4月9日期间访问了152间公司,涵盖3,345间店、59,407名从业员,协会指疫情期间零售公司亏损严重,调查推算在2月至5月间,共有10,400名零售业员工失业,至少5,200间零售店舖结业,若以受访公司表示没能力继续经营的比例推算,预计会有1.52万间商店在年底前结业,相当于目前全港6.24万间零售店舖的四分一。
为了防疫,Prime House在踏入疫情高峰期前已自行暂停营运,但如常交租。现时,Derek与合伙人月花15万元租用4,000平方呎单位,亦需每季缴付两万多元的差饷及地租。他说,公司生意长期低迷,每月只能缴付部份租金,未有能力全数清缴。他还记得,自去年6月起已先后五次向业主提出减租,业主终提出12月份租金可减半,但前提是先清缴所有租金。他们本期望与业主共渡时艰,但却得到一个形同虚设的减租条件,Derek说:“业主提供这个条件,即是叫我们‘执笠’,如我们有能力清缴租金,便不需要业主减租吧!”
生意连受两次重击,企业早已难以支撑,遑论缴付租金,不少租户已欠下数月不等的租金,要求减租的呼声早在去年反修例运动时酝酿,本港主要大型发展商曾在2月中响应香港地产建设商会声明表示减租,但有媒体走访本港六大发展商旗下商场租户,发现有些不愿让步,有些则只愿在日后回拨租金;零售协会更在调查后整合了五大“最不合作减租”地产商。
在这段期间,Prime House邻舖的跨国游戏开发商早因斡旋减租不果,断然撤走,现在已人去楼空。Derek不明白,即使经营环境恶劣,不少租户也努力交租,为何业主没有支援租户,完全无视政府共渡时艰的呼吁。
零售协会调查又指,逾半受访公司认为政府的“防疫抗疫基金”(该次调查未问及政府次轮抗疫措施)有短期帮助,但仍不足以维持业务,有54%受访公司认为业主减租是最有效的帮助。虽有七成受访公司有获业主减租,但同时有逾八成公司认为减租幅度不足或减租月份不长:商场店舖普遍获减租两成至五成,为期一至三个月;而街舖普遍获减租一成至三成,为期两至五个月,但不是人人受惠,只有五成公司有多于一半的舖位获减租。
零售协会表示,零售商尽力与业主倾谈租金,但业主普遍“挤牙膏”,减租覆盖率、减租幅度和持续时间远远不能纾缓亏损以维持经营,政府补贴员工薪金及资助企业只可稍减轻企业即时压力,租金仍是最大的支出。该协会再次建议业主跟随政府减租做法,或按营业额抽成,维持至少六个月。
政府带头减租 业主寸步不让
疫情之下,香港各行各业纷纷出现要求员工放无薪假、甚至裁员的情况。Prime House只有五、六名员工,支出不多,因此租金是压在他们头上的大山。政府为纾缓租金负担做了什么?饮食界和零售界代表曾于4月初与政府会面,代表后引述政府表明不会补贴租金,而在一星期后(4月8日)推出的第二轮抗疫措施,政府仅推出工资津贴、针对不同行业的补助金等,将早前推出的半年政府物业租金及收费宽免,由50%提高至75%,并再次呼吁业主减租。
政府在4月初宣布减租五成时,当时只有房委会、市建局、机管局等跟随。政府公开呼吁地产商提供租金宽免,履行社会责任、共渡时艰,但只有少数地产商响应,特首林郑月娥在社交平台上更动之以情,诘问业主面对人流稀少的店舖、欲哭无泪的租户,以及徬徨焦虑的员工,是否因为一纸租约便无动于衷:“与其面对商场很快出现十室九空的境况,这不正是企业履行社会责任、共渡时艰的时候吗?”
普遍而言,租金是营运成本最大占比,受到疫情影响而陷入财困的商业租户为数不少,但政府顾此失彼,没有针对性措施处理租金问题,如为暂缓逼迁保障提供指引。Derek认为,假如部份业主需要供舖,政府大可协调银行推出还息不还本计划,便可为需要偿还按揭贷款的业主纾困,亦不用追租,但这些假想没有在现实中发生:“不是雇主想炒人、要求员工放无薪假,而是没有其他生存的选项。”Derek感慨道。
政府先后共拨出1,600亿元推出两轮“防疫抗疫基金”,Prime House因持小食食肆牌照,因此可得8万元的一次性资助,但Derek坦言帮助微不足道,而更令Derek感无奈的是,在政府公布新一轮措施后,当天便再收到业主传来的交租通知。
政府自3月底起根据《预防及控制疾病条例》,先后推出及延长“停业令”,美容院、健身中心、酒吧等场所停业逾一个月,至今月8日部份行业才可有限度重开,Derek无法理解,当政府能动用法例要求店舖暂时停业,为何没有要求业主暂时不收租?“为什么那么多食肆商舖倒闭?就是因为租金。”Derek认为,疫症当前,不少商户只是为了租金才迫于无奈营业。他感觉政府的抗疫措施一边保住雇员饭碗,一边保着业主收入,作为雇主的商业租户喘息空间却非常狭窄。
Derek表示,股东们早已倒贴不少,只是业主仍不断狂追猛打—发律师信、计算欠租利息、再发律师信,周而复始地追讨。他们为了止血,不禁萌生退租结业的念头,遂在3月份向业主反映,但业主却要求清缴租金、赔偿三个月租金及清场才可离场。
面对眼前三年死约,业主显然没留有丁点情面。Derek屈指一算:如果将所有费用相加,与等到12月租约期满没太大差别,不论是交租还是离场,都叫公司进退两难。他坦言对业主做法百思不得其解,随后向业主要求会面,商讨可行方案,但亦不被接受。他有气没气地说:“业主究竟想共渡时艰,还是想我们离开?”或许两样都不是。他形容,业主对租户尤如“大石砸死蟹”。尽管从法律层面而言,履行交租责任是无可厚非,但面对不可抗力的危机,香港却没有任何减轻或解除契约责任的措施。企业怨声载道, 但业主种种处理手法俨如置租户生死于不顾。
这场困兽斗恐怕要到12月租约期满才能告一段落,但业主与租户权力不对等及政策向业主阶级倾斜却永无休止地上演。
支援措施只能续命 不能救命
“这个问题是香港的老问题,你拥有土地就有优势。”香港中文大学国际贸易与中国企业课程(IBCE)联席主任及会计学院高级讲师李兆波形容,租户与业主的关系向来颇不对等,对开设实体店的租户而言,没有替代方案,主要向数名大业主租下店舖,加上香港多年来以旅游业带动生意及人流,旺区租金不断飙升;现在经济急停,但租约却非一时三刻可改变。
事实上,减租是否不可能的任务?李兆波坦言,按照合约业主有权不减租,但签订合约后仍有商讨及修订空间,“这并非完全符合合约精神,但在非常时期也无可厚非。”李兆波强调,双方要履行合约精神,但非常时期可有非常做法,如果双方同意,合约并非一成不变。
对于未受疫情严重影响的业主或租户,应按照租赁合约履行责任,但对有营业困难的租户而言,协商减免租金或修订临时租约是较为人性化的做法。除此以外,李兆波认为政府面对企业可能倒闭、引起后续的失业问题时应更为强硬。他日前在报章撰文,直言政府推出第二轮防疫抗疫基金原意虽好,但仍没正面处理另一个大山,即租金的问题。
据政府统计处数字,3月份零售销货总值临时估计为230亿元,同比下跌42%,而访港旅客录得8.2万人次,同比跌近九成九。即使不再封关,访港旅客短期内也不会回复至原来水平,依赖旅客消费的店舖终会缩减生意规模。疫情令各行各业步入大衰退,不少食肆及零售商户均结业及停业。如刚过去的五一劳动节假期,旅客人头涌涌情景不再,专营游客生意的街道门可罗雀,不少位于旺区的大型商场均出现十多间空舖,当中不乏名店。
美联工商舖数字显示,今年底四大核心区租金会大幅下调约40%,相当于重返2006/07年水平,非核心区则下跌10%至20%,并出现商舖退租潮及吉舖潮:在四大核心区(铜锣湾、尖沙咀、中环及旺角),7,503间街舖中有689间“吉”舖,空置率达9.2%,自2016年来最高,尖沙咀加连威老道及铜锣湾谢斐道更分别出现29间及23间吉舖。美联工商舖预计商舖市场会进入超大型调整期,今年第三季吉舖数目升至900间,空置率约11.5%至12.5%,又指现时不少业主愿意减租五成以上,普遍为期三个月,惟因疫情及社会发展未明朗,即使业主减租,租客亦不愿意续租,情愿以短期租约承租。
政府在首轮的防疫抗疫基金提出为科学园、工业邨及数码港租户宽免租金3.8亿元,以及在次轮中宽免政府物业中租户的租金,未有覆盖大部份租户。李兆波解释,对不少租户如零售界及餐饮业界而言,虽然租金并非最大支出,但比重却不容忽视。然而,政府在今年度《财政预算案》中宽免非住宅物业差饷,首两季以每户每季5,000元为上限,其后两季则以每户每季1,500元为上限。李兆波不明白为何政府选择无条件宽免,不求业主付出。
今年香港首季本地生产总值创下史上最差的-8.9%增长,比起1997年亚州金融风暴、2003年沙士(SARS)、2008年金融海啸时期更差。面对动荡的经济环境,政府为受疫情影响的业界提供什么支援?
2月26日,财政司司长陈茂波宣布推出“百分百担保特惠贷款”中小企业借贷计划,由政府100%担保,上限为200万元。疫情爆发前,政府已因应反修例运动的冲击,在去年底推出九成担保借贷计划,为资金困窘的企业提供支援。而在抗疫基金中的“零售业资助计划”下,合资格零售商户可获得一次性8万元资助,连锁店最多获资助300万元;“食物业界别及持牌小贩资助计划”则可让合资格小贩及持牌食肆获得5,000至20万元一次性资助。在次轮基金中,政府又向多个行业的企业补贴六个月的薪资,上限为工资的五成,补贴额以9,000元为上限。这些措施有补贴作用,但非只针对租金。
李兆波说:“政府从来也不碰大业主、大地主(利益),为何政府不多加一个条件,又或是减愈多租,便可宽免更多差饷?”今年3月初,民建联便约见政务司司长张建宗,促请政府推出税务优惠等政策,为愿意减租的业主提供一次性200%税务宽减,诱使业主减租。
反观其他地区,新加坡政府在4月初推出《2019新型冠状病毒(临时援助措施)法案》,容许个人或机构将履行合约义务的时限延迟半年,受疫情影响而无法按时交租的商户可押后半年交租;法案同时保障租约不会被终止,而租户需在半年后补缴全数租金。除了非住宅物业契约外,法案还涵盖建筑或供应商品合约、旅游业合约、金融机构向中小企提供抵押贷款合约等共五类在今年2月1日或之前履行的合约。法案生效为期半年,当局会再视乎情况决定会否延长,法案最迟在一年后失效。
澳大利亚亦有类似做法,规定商业业主在六个月内不得驱赶租户,更在4月初更新《商用租赁准则》(Commercial Tenancies Code)要求,业主必须为收入大降的商业租户削减租金,减租幅度与租户收入下降幅度挂钩,并允许租户延交租,限期不可少于12个月。该准则适用于营业额减少30%及总营业额在5,000万澳元以内(即约2.78亿港元)的中小企业,以缓解现金流短缺问题。
与业主同行 与租户为敌
香港树仁大学经济及金融学系助理教授袁伟基直言,在商业世界中一直都是“你情我愿”,租约只有生约、死约,长短不一之别,可供商议的空间不大。在一般日常生活中,租赁是常见的法律关系,自去年6月的社会动荡算起,经济低迷快接近一年,不少商户只剩死路一条,袁伟基观察到,即使回到2003年沙士,也未必需要长时间减租。
那么补助企业租金可行吗?袁伟基坦言政府担心官商勾结:“从前政府很少补贴商户,2003年时也没有,只叫大家共渡时艰,今次已是很特别。” 十七年前沙士来犯,当年港府动用118亿港元救市,纾困措施包括宽减房委会及政府部门辖下商户租金、宽减差饷、水费及排污费;政府针对旅游、饮食、零售和娱乐业设立35亿元贷款担保计划,可申请最高达100万元的贷款额,起初只可用作支付员工薪酬,后来修订指倘有余额,可用于支付其他营运开支如租金及买货,供雇主应急周转。与今次疫情的纾困措施相比,当年措施不论是规模还是金额均比不上。
戴德梁行去年底发表《全球主要大街》(Main Streets Across The World) 年度报告,追踪全球68个市场、共446条主要商业街道,以截至2019年上半年的租金为准,香港铜锣湾蝉联全球最昂贵商业街,租金为每年每平方呎2,745美元(即约21,411港元),其次为纽约第五大道上段(2,250美元,即约17,550港元),相信结果不令港人意外。在高租金效应下,基本上只有名店可雄踞闹市。袁伟基直言,除了本港中小企外,租金高企亦会使跨国企业却步,令香港国际竞争力有所减退:“我们经常说希望香港成为商业服务中心、(跨国企业的)亚洲总部,但商厦租金很贵,贵得令其他公司却步。”参考差饷物业估价署数字,私人写字楼租金指数由2010年的147.6升至去年261.5,十年间升幅接近一倍。
但察觉问题而坐视不理,这会否是另一种“官商勾结”?袁伟基说,今天的经济环境已不可同日而语,“政府始终希望市场自行调节,最多带头减租,希望大家响应,而非利用管制形式。”袁伟基解释道,不论大业主还是小商户都有压力,预料业主也会开始让步,对商户要求减租的态度明显软化:“毕竟如果商户不续租,(业主)在这个环境也很难放租,如何维持一个长远关系是重要的。”
袁伟基分析,如非从民生或社会保障角度切入,例如房屋需要等关乎社会重大利益,政府不会考虑租务管制,而他个人亦不认同,终归属于商业活动,不应偏坦任何一方,“这还看业主能否多尽企业社会责任。”他说。
政府选用一次性的补助形式为各界纾缓疫情带来的影响,若补助完结,但营商环境仍然恶劣、租金继续高企,租户未能达到收支平衡,终会出现结业及裁员潮,失业率再度攀升。所谓“办法总比困难多”,但政府面对“租金大山”时却畏首畏尾、显得束手无策,又怎能奢望苦苦求存的中小企与之“共渡时艰”?
继续阅读:【新冠肺炎】为租户充权,是不可能任务?
上文节录自第214期《香港01》周报(2020年5月18日)《政府不出手 业主不减租 经济揽炒会成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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