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黄文海】用记录抵抗虚无 以放逐姿态凝视中国和独立纪录片
16年前决绝离开央视,青年黄文海进入中国独立纪录片的世界,曾为艾未未掌镜,拍摄普通人,也拍下刘晓波被捕前的访谈,亦独立完成多部国际获奖之作。
人到中年,黄文海在香港大学新闻及传媒研究中心资助下写下《放逐的凝视》,回顾中国独立纪录片十余年历程,也回顾了自己的纪录片拍摄生涯。
书的扉页上,他没有特别感谢什么人,而是“献给在风雨中抱紧自由的香港”。问原因,他答得简单,香港资助他完成这次记录,也给了他完全的自由。在这个他乡,他理清了这么多年来在故土和自己身上发生的事。
00年代初及此后10余年,是中国独立电影人眼中的黄金年代,说黄金,是对比当下的几近凋零而言。在中国,拍摄独立纪录片的压力从来如影随形。
文海是2001年离开央视的,曾经他拍揭露食品安全问题的节目,有过亿收视,整个人的心态上却“高高在上”,“俯视”之下,仿佛和吃问题食品的民众生活在不同空间。揭发是揭发了,片子的基调还得一片向好充满希望,官员的屁股还是坐得牢牢的,他开始感到厌倦,觉得自己成了生产工业化产品的机器。脱离体制之后,他才慢慢进入平民的空间,认识了另一个中国,也认识了那些凝视中国的人们。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像文海一样扛着摄像机四处窥探他人世界的人,这次成了他笔下剖析的对象,包括他自己 。纪录片导演、北师大教授张同道不吝赞美,称文海一书是“中国独立纪录片的《史记》”,文海却说,这只是他“很个人”、“不客观”的观察。
DV、影展、国保
2003年9月,天已转凉的北京,钱理群、张献民、丁东等十几个知识分子聚在北京电影学院崔卫平教授家中,一同观看导演胡杰的新片《寻找林昭的灵魂》,这部从反右讲到文革的片子,后来被视为历史题材的代表。讨论正热,崔卫平接到电话,有陌生人说要来家里“看一看”,于是,所有人执好东西,分别离开,消失在人海。
这是书中的第一个故事,“这种情形,对中国独立纪录片来说,实在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文海写道。独立于体制,独立于大资本的影片,因为脱离了官方语系和审查,多只能在酒吧和家庭中放映,也许只有几个观众,压力却随时而至。这是每个独立纪录者要面对的现实。
记录、威尼斯、监狱?
这些年间,文海独立制作了《军训营记事》《混沌三部曲》等多部纪录片,跟艾未未合作了《童话》,也帮王兵拍摄了《三姊妹》《采油日记》,几乎部部都能进到欧美电影节。
文海算是幸运儿,拿到的奖金、版权费不少,可以支撑创作。2006年,他凭《梦游》夺得法国真实电影节评委会最高奖,拿到8000欧元,高兴了好一阵。
记者请文海推荐10部独立纪录片,供港人从独立记录视角了解中国,他很快给出片单(见文末)。他自己的,只选了《混沌三部曲》中的《我们》,呈现的是中国一班关心政改,却只能写作的老中青知识分子的积极与徬徨。这题材在中国纪录片界有点异类,其他导演多拍底层小人物,文海则说,他对各种状况下的人都感兴趣。
强拆、观众、他者
2012年之后,各独立电影节相继以各种方式被“暂停”,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张献民曾在纽约时报中文网撰文,称中国独立影像遭“强拆”,官方态度从“精确打击” 变为“集体惩罚”。
如今,中国独立影像展(CIFF)官方微博依然存在,2016年11月还公布了新一届影展的入围片单,只是不再提供场地和时间等信息,任凭网友留言询问,展方都不予回答。
文海引述圈中的说法,遭遇强拆的影展,依然可以选片、评奖,却失去了最重要的,和观众接触的环节,如同一套房子,客厅、卧室都被拆走了,想守住房子的夫妇又在厕所中生活了几年。
虽常常带影片到国外参展、公映,文海心中的遗憾仍难填补,中国独立导演的片子扎根本土,散发着泥土味道,他在乎的,希望能影响的,也是这片土地,“国外没有多少人真正关心这些”。
对于这点,女导演郭小橹10几年前有一段更直接的言论:在呈现第三世界国家影像时,西方导演的视角是“人在拍摄动物”,而对他们来说,中国独立导演的片子就是“动物拍摄动物”,然后参加影展给“人”看。文海觉得这想法十分极端,但也令人有些沮丧,“(西方)确实有人是这么想的吧”。
而在新书分享会上,当几十个对他的经历饶有兴趣的内地、香港读者围着发问,他却显得有些局促,身体向后靠住椅背,帽簷遮住了打在脸上的光。他总是简单回答两句,然后望向身边的“映画手民”总编辑谭以诺和“影意志”的张铁梁。
有人讲述拍片想法,但担心技术不成熟、又担心被找麻烦,前后发问两次,文海直接答:想太多就别拍了。而当有人问起书封面的设计时,他有了些兴趣,介绍这是他偶然拍得的相片,清澈结冰的湖面,能看到河底的石头和粼粼波光。观众又问:那是不是隔着一层冰去观察的意思?文海答:是吧,你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记忆、流离、异乡
“记住是人类抵抗虚无和死亡的唯一力量。”文海将这句话写在书中,视之为记录者的意义。
而失去内地影展放映、交流机会的导演们,又回到了最初的散落状态,艾未未等一批纪录人相继去国,胡杰、王云龙等历史和现实题材的深耕者一举一动都被盯住,青年导演们艰难寻找着空间。
中山大学中文系退休教授、纪录片导演艾晓明因拍摄乌坎、年轻女教师黄静案等敏感事件,8年前被限制出境,且遭到警察严密监控。读完文海的书,她写下这样的感触:“一个人被孤立久后,就失去与外面的世界关联的兴趣,我的状态就是这样,我不想和人讨论,也不想再见观众。文明的世界令我自惭形秽,野蛮的世界令我愤怒——这就是困兽的状态。”
甚至,保存着中国电影10余年成果的栗宪庭基金会,也于两年前遭到查抄,10余部电脑、大量硬盘及当中1552条影片被抄走。独立电影,彻底被视为对权力的挑衅。
如今,一河之隔的香港成了一个港湾,这里还有相对自由的空间和一群关心中国的人。
文海、应亮、曾金燕等一班内地导演和张铁梁等本土电影研究者成立了中国独立纪录片研究会,他们与大学等机构合作,为独立影像史留下重要资料之外,也提供导演和观众见面的机会。如今,中大、浸会等已藏有数百部中国独立纪录片。记者曾多次在中大、港大观影时,看到导演太太用DV记录下观众的反应和发问,那些来自港人和内地学生的泪水、感慨和疑惑,他们都想带回去。
而经历了这一切,文海的想法已经有些改变。拍了16年中国的他,开始扛着摄像机走向异乡,他和艾未未合作的关于欧洲难民潮的纪录片已进入剪辑的尾声。“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不会再涉及中国纪录片了。”文海说,他开始对地中海文明产生兴趣,那里对人类发展影响深远,难度也没那么大。
文海的十部中国纪录片片单:
铁西区三部曲(王兵)2003(240+176+135分钟)寻找林昭的灵魂(胡杰)2003(90分钟)淹没(李一凡/鄢雨)2004(150分钟)天堂花园(艾晓明)2005(140分钟)三里洞(林鑫)2006(172分钟)自由城的囚徒(胡佳/曾金燕)2007(31分钟)我们(黄文海)2008(112分钟)上访(赵亮)2009(325分钟)老妈蹄花(艾未未)2009(79分钟)克拉玛依(徐辛)2010(360分钟)
编后记:因凝视而放逐,然后在他自己所言的“风雨中抱紧自由”的香港,黄文海又开始了放逐之后的凝视。香港,作为中国被放逐者的应许之地,在地理上处于边缘,却正应和了独立凝视者的观察与思考,带著多重视角与更丰富的历史观,质疑挑战既有体系,并且远离名利与权力,其凝视或更有力度。无论是拍摄者、被拍者还是纪录片本身,都放逐于体制,放逐于权力,却无法在地理上被放逐、更难以在心灵上被驱离,黄文海为何不再拍摄中国我们不得而知,也许是杯弓蛇影,也许是意兴阑珊。然而中国独立纪录片的存在,作为对中国的一个观察和理解的方式,今后的中国独立纪录片依然会如野草般出生于并映照于中国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