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全球民粹主义甚嚣尘上?许多人是理性权衡的自然结果
在当今世界,不论是中国内地、港台,还是西方社会,民粹主义的盛行具有普遍性,大量反智的声音不绝于耳,让不少人痛心疾首。中国内地的狭隘民族主义、极左与美国特朗普(Donald Trump)现象尽管产生背景不同,却都有强烈的民粹底色。
民粹主义本是产生于19世纪的一个概念,英文为Populism,可直译为 “平民主义” 或 “大众主义”,起初不是贬义词,但经过复杂的历史变迁和政治观念形塑,已渐渐与反智、反精英相联系,泛指广泛存在于人民公共生活的非理性面向。
在现代社会,民众的公共素养、政治参与的理性水平直接影响政治的质量。为了节制民粹主义,提升公民的公共素养,许多国家和地区都进行了长期的努力,比如更高水平的教育普及、传媒的进步、讯息传播的便捷化,让知识、文化和讯息的普及达到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广度。这既是人类历史上空前的知识、文化和讯息平等化的时代,又是知识、文化和讯息空前通货膨胀的时代。公共舆论场良莠不齐,泥沙俱下,谁有理经常被谁的声量大盖过,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屡见不鲜。
在许多国家和地区,政治生活与公共舆论场依旧经常笼罩在民粹主义的阴影之中,相当数量的公民都是意大利裔美国著名政治思想家萨托利(Giovanni Sartori)笔下“对许多事情公民没有什么看法,仅仅有出自情绪和感情变化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而已”。萨托利曾不无失望地写道:“读书识字或许是真正公民的必要条件,但一个人可以受到的教育不错,对政治却所知甚少。同理,得体的生活水平是个必要条件,但参政并不随着财富的普及和增长而有显著增长——不管是在数量上还是质量上……因此,尽管已经作了一个世纪的努力,看来我们在使冷漠的公民与积极的公民之比向更好的方向改变上,并没有取得可观的胜利。若是断言我们的治疗已使普通选民的行为有所改变,未免失之草率。
今天如同过去一样,民主制度中的公民在大多数情况下并不知道症结所在,不知道提出了什么方案以及可能的结果是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谋取公职的候选人(姑不论政党)的主张是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民众认知水平的形成既离不开外部环境,比如家庭、学校、传媒、社团、政府的塑造,又高度受制于个人自身因素,比如天赋、勤奋、意愿、胸怀。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能为民众认知水平的提升创造有利条件,但不能防止一个人滑向民粹。能不能有一个开放、公平、高质量的外部环境至关重要,但个人因素同样十分关键。
民粹主义在世界范围内盛行的一个根本原因正是个人因素,其中核心在于自利理性或经济理性。“理性人”假设不仅适合于经济学,而且可以用在更广泛的领域。一个人只要未丧失智能,便可在自利理性的驱使下权衡利弊得失。因为不同人的熟悉领域、思辨能力有所不同,所以不同人对于同一件事有时难免会有不同判断和倾向,但多数时候都合乎他们各自基于自身熟悉领域、思辨能力的自利理性逻辑。
将自利理性或经济理性运用在政治生活和公共舆论场会发现,成为一个对公共问题有真知灼见的专业人士并不符合许多民众的自利理性或经济理性。在高度分工的现代社会,如果承认任何人都不是全知全能的基本事实,那么不难理解,任何人若想成为某个或数个公共领域的专业人士,都离不开足够长时间的学习和思考。这其实可以视作投资,是需要花费较长的时间和较多的金钱成本。在同等智力水准和勤奋程度的前提下,一个人掌握的知识、讯息越多并且越有质量,必然越有希望对相应领域作出切中要害的专业判断;反之,如果一个人掌握的知识、讯息有限而又肤浅,局限于道听途说,那么他大概率难以对相应领域作出有深度的判断。这正是名副其实的专业人士与许多人眼中喜欢纵论天下大事的出租车司机的区别。
不同人为成为对公共问题有真知灼见的专业人士而付出的成本和获得的收益是截然不同的。通常而言,一个人若能称得上公共问题的专业人士,无非因为他的职业、他的切身利益、他的兴趣与公共问题密切相关,他愿意并且能够承担为成为专业人士而付出的成本。正因这样,在现实中,能成为政治生活和公共舆论场的专业人士往往是少数人,要么从事相应工作,要么怀有强烈的兴趣并能进行长时间的自我投资和具有支撑他成为专业人士的充分资源。除此之外的多数人,因为他们的工作、切身利益、兴趣与政治生活和公共舆论场的关联程度相对有限,而他们又不愿或难以承担成为专业人士所需花费的学习和思考成本,故除非某个公共问题纯属常识理性范畴或政治活动已经到了关乎所有人切身利益的非常时期,不然的话,受自利理性支配的他们往往缺乏强烈动机去成为公共问题的专业人士。
许多人本就不是从事与政治生活和公共舆论场相关的工作,他们要么缺乏强烈的兴趣去成为专业人士,要么仅仅满足于当一个键盘侠或在社交场合夸夸其谈,他们改变政治生活与公共舆论场所换来的收益又会被全体民众所摊薄,搭便车心理无可避免,而成为专业人士所要付出的成本又未必是他们所能并且愿意承担,故在政治生活、公共舆论场的民粹倾向是相当多人在自利理性驱使下自然而然的结果。世人当然应该去努力减少或节制民粹,但对于许多人因自利理性而滑向民粹有时不必过于计较。一个社会可以去鼓励人们超越个人得失,提升公民素养,发掘有志于公共事业的德才兼备者,但不能改变许多人因自利理性而滑向民粹的现状。
当今世界已进入移动互联网时代,任何人只要有一部接入网络的设备,便可以在相当程度上自由发言。这意味着参与政治生活和公共舆论场讨论的人群达到前所未有的规模。然而在自利理性的支配下,不同人因阶层、职业、兴趣所产生的分化,让相当多的人在不自觉中滑向民粹主义,“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这是让人忧伤却又无法回避的现实。知识、教育的普及,传媒和讯息传播技术的发展,开放、多元的政治环境,当然非常有利于一个社会的进步,但在可预见的未来,由于不同人因阶层、职业、兴趣所产生的分化,民粹主义依旧会是全球范围内挥之不去的阴影。
既然民粹主义的产生符合相当多人的自利理性,那么摆脱民粹的有效办法除了积极创造良好的外部环境之外,一个符合现实的办法便是在正视许多人的民粹合乎他们自利理性的基础上因势利导,通过合理、巧妙的政治体系建构,既可节制民粹主义,又能让不同人的理性运用在恰当的公共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