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百年・躁动|2002-2012:以经领政的野蛮生长
2002年岁末,以胡锦涛、温家宝为首的中共第四代领导团体形成。当时的中国,也迎来空前的国际大环境——加入世贸组织、成功申办奥运和世博会、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也暂时放松了对中共的遏制。自此,延续上一个十年“以GDP为纲”的发展思路,中国经历了经济增速最快、对外交流愈趋开放的十年。
然而,这段时期中共在国民心中的价值感和公信力却日渐低落。无论是与光鲜亮丽的经济成就一同出现的贪腐滥权、房价飞涨、处处以“谈钱”为第一要务的拜金主义现象,还是中共十七大之后围绕政治改革的讨论,中共在舆论战场的被动境况,民间对西方制度的向往,都可谓是那个时代的“躁动”。
外部环境空前宽松
二十一世纪头两年,在胡温为首的中共新一代领导团体正式亮相前,时任中共领导人江泽民为继任者扫清了一些外部障碍。
事实上,六四事件以后,西方对中共的认知相当负面。美国传媒仍时常播送六四事件的影像,无论民间还是制订防御计划的人都将中国视为潜在威胁。而彼时,中美之间刚刚经历上世纪末的美国轰炸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事件,又在2001年美国总统小布什上任后不久发生中美南海撞机事件,加剧了两国关系紧张态势。
此时,“9・11”恐袭事件的爆发以及之后美国对外战略重心的调整,成为中美关系的转捩点,为中国延续了重要的发展机遇期。美国将反恐事业放在首位,中国在江泽民带领下第一时间向小布什致电慰问,节制干部及民间的反美言行,并对美国反恐事业举双手双脚支持。随着两名领袖隔年互访,中美关系宣告全面回温,两国军事交流也恢复正常,美国亦将中国从“针对名单”中连降了很多等级,不仅表示与中国具有“开放的、具有建设性的伙伴关系”,还将疆独组织“东伊运”列入了恐怖组织名单。在那样的背景下,中西关系也继续维持在较好的水平。
也正是在21世纪伊始,中国历经十五年的谈判终于加入世贸组织,开启融入经济全球化的道路;北京和上海先后成功申办2008年的夏季奥运和2010年的世界博览会,令中国在本世纪头十年连夺全球两大盛事主办权,为吸收外资和提升国际形象带来助益,也无疑增强了中国人的凝聚力,增加了港澳台和海外华人对中国的亲近感。
民生政策有赞有弹
2002年11月,随着胡锦涛、温家宝等新一代领导班子的亮相,坊间开始议论纷纷,猜测在他们治下,中国会是怎样一番景象。虽然外媒更关注胡温在政治改革上的动作,但从内地传媒的报道来看,当时的民众更关心的是领导人亲民的形象,以及他们能否带来更多的民生福祉。
担任国务院总理的温家宝,任内时刻展现自己的亲民作风。在上任致辞时,他便介绍自己出身于农民家世,回忆了他那做普通教员的父母,让在场的中外记者感到亲切。他还多次强调民生工作的地位,每每在讲话中流露对民生疾苦的注重,受到民间的广泛欢迎。
当然,温家宝亲民的形象也受到网民调侃,乃至被唤作“影帝”,但是对于温家宝任内推出的农业税制度改革,百姓却深有体会。2004年起,当局实行取消农业税试点,并逐步扩大试点范围。同年,中国粮食产量增长9%,扭转过去4年连年下跌的颓势,并在之后数年维持正增长。2006年,有2600多年历史的农业税在全国范围彻底废除,一举造福了多达7亿的农村人口。
曾在北京市延庆区地税局工作的尤文富回忆,在农业税被取消前,曾有家庭生活艰困的村妇提着一篮鸡蛋前来,请求以此代替缴交农业税——这项看上去“天经地义”的税赋,其实却是许多基层百姓延绵数十代的沉重负担。免征农业税大大激发了农民种田的积极性,许多“洗脚上岸”、外出打工的农民又“脱鞋下田”,抛荒的农田又成了“抢手货”。以2004年就作为试点之一的湖南长沙为例,截至当年4月,早稻种植面积增加了四分之一。
这项历史性的创举,背后其实也有着大环境变化的因素。中国自战国时期就有强大的政治力,对社会资源的征集调配能力远甚于其他文明,但这对老百姓而言,却有着苦辣酸甜交集的感受。直到21世纪初,中国才真正成为工业国,发展出足够的工商业,令政府不再需要仰仗农业税收,中共实施这项改革的气候也终于成熟。
与废除农业税不同的是,当局隔年推出的另一大惠民政策“家电下乡”,未能收获民众的普遍好感。此一对农民购买家电产品给予补贴的政策,是在全球金融海啸的大背景下,期望藉扩大内需市场,来弥补电子产品外销订单急速衰退而带来的缺口。然而,家电下乡的补贴比例只有13%,价位也限制在低端产品为主,令一些民众吐槽称“比超市打8折还贵”,这项政策也被批“雷声大雨点小”,于胡温施政尾声宣告收场。
房产市场群魔乱舞
如果把“家电下乡”比作是食之无味的鸡肋,那么胡温时代“唯GDP论”纲领下对房地产业的过分倚重,令全民卷入一场“以房致富”的“躁动”,则成为那个年代的一大印记。
2004年起,当局出台一系列的土地新政,以加强管理和调控为名,把原先各单位拥有的土地出让权收归政府土地部门所有,举而变邓江时期土地出让的多元化为政府垄断。同时,全面推行“土地使用权竞标”制度,即政府部门制度性地拍卖土地使用权。
在“唯GDP论”的纲领下,各地方政府要完成经济增长的硬指标,而搞土地政策是最容易创造GDP成绩的,于是利用土地新政带来的制度之便,与企业家联手炒作土地。
而房地产之所以能够愈炒愈热,本质上是因为中国发生了史无前例的城镇化进程,大量人口从乡村向城镇迁徙,令城市和城镇的房地产需求愈加强盛。又因为房地产在那个年代确实赚钱,几乎只要是个生意人,就无不想转行做房地产,大批民营企业家借势一窝蜂地抢进房地产市场,而不事生产。
及至2008年末,为了应对国际经济危机、稳定国内经济,温家宝又推出“四万亿投资计划”,将大量资金投入房地产市场,令本来已经高不可攀的房价再上一层楼,中国后来也为此承受了巨大通胀后果。而观看后续的政策,中共也明显意识到这种“大水漫灌”是行不通的。
在当时,中共也推出过多项政策来规范秩序、遏制高涨的房价,包括增收税费、限购等,但效果不彰,甚至反成为房价上涨的刺激性因素,房价陷入“愈调愈涨”的怪圈,一些城市的房价在10年间上涨到10倍。
平心而论,“房地产经济”也有其历史作用,万千家庭由此身价翻倍尚为其次,更重要的是房地产带动了一系列产业,提供了无数就业机会,更为亟需用钱的政府带来了充足的卖地收入和税收,这样才能有钱推动各类公共项目及政务。然而,房价的高涨也令许多基层民众买不起房、住居空间缩窄,或者需要背负房贷当“房奴”——社会的贫富悬殊问题日益突出。
一定程度上来说,这十年间的房地产乱象,也都是因为政府施政“唯GDP论”。邓小平南巡后近20年,为了发展经济而带来的代价,正愈来愈明显,愈来愈不可承担,愈来愈需要解决。
社会问题层出不穷
总体上看,胡温执政十年的“以GDP为纲”,缔造了年平均经济成长率超过10%的经济奇迹。但经济上的“野蛮生长”,不仅在房地产市场产生突出的矛盾,也在社会治安风气等方方面面,积累了许多治理难题……
上有政府不顾生态环境、下有黑心商贩不顾产品质量,假冒伪劣盛行;贪腐、裙带、官商乃至官黑勾结,权贵主义横行,城管当街打小贩,强拆房屋和冤狱事件频传,“上访”成为一时国殇;军队里卖官鬻爵,非送礼而无法晋升,军队风气和基层士气受到严重影响;城乡和城市内贫富差距的加大,造就阶级和地域间的歧视;铺张浪费、炫富斗艳,社会风气愈发畸形。
以上种种乱象,借助着互联网的兴起而关注度倍增,但官方的危机处理方式,却每每火上提油,引起舆论更大的反弹。诸如牵动亿万人心的甬温线动车事故,就当局在事发后掩埋车头引起的质疑,时任铁道部新闻发言人王勇平一句“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尽显对公众知情权的漠视、对舆情的不屑,令国民对中共、对政府的信心大幅下滑。
在这样的时局和社会气氛下,人民群众开始怀疑“中共”是否真的代表他们的利益。甚至连共产党最引以为豪的“经济政绩”,民间也不当一回事,反而认为共产党是发展经济的绊脚石,“不会管不如别管”。就连中共内部也人心涣散,一些大学生争相入党为的是捞取个人利益,一些官员嘴上说着人民却只想着吃香喝辣。
其实,执政者明知“以GDP为纲”会导致贪腐、舞弊,乃至社会风气沦丧等一系列问题,但为何仍决定继续行这条路?
需认识到,邓小平1992年的一锤定音,确立了“黑猫白猫”的阶段性国策,以市场化改革和经济发展为先,历代领导人都“萧规曹随”。然而,市场经济发展增速之时,问题必然会涌现,调整政纲的时间点也不断逼近,领导者要把握的是,那个时间点究竟应落在何时。
显然,胡温治下经过权衡,认为彼一时期的中国,更加迫切需要把握内外环境的空前优势,专注改善经济境况。今天的国民回望一路以来中国在全球政经地位的攀升,便不难理解当初这一决定的正面意义。
对胡温政府而言,他们心中的使命或许就是延续江朱的市场化改革之路,为发展经济打下坚实基础;而反腐、军改、政改、脱贫,以至于重新塑造“中共”的形象、让国家和社会迸发出新的活力,则是“留给继任者做的事”。当然,这亦可能是胡温江与习李之间的“默契”,只不过,若这些政策调整来得更早一些,当初是否就可以免于“亡党亡国”的隐患?
民情汹涌呼唤救亡
所谓“亡党亡国”,是在十八大时针对严重的官员腐败问题,即将离任的胡锦涛与新任中共总书记习近平皆提出的警告。究其原因,在胡温执政最后数年,不光是腐败,这些经济发展的“副作用”开始动摇人们对于中国政治体制信念,重燃六四以来沉寂许久的政治路线大辩论。
彼时甫兴起的微博等社交网站,也助推了这波政治热潮。一些被称为“公知”、“大V”的文人和学者,成为宣传西方政治路线的领头羊,批评中国的声音占据一席之地。与之相对的,官方宣传机器形同虚设,只能靠被动地删帖、封号,来解决眼前的风波。自称“自干五”的官方护航者们,则在舆论场上被严重边缘化。
那时候的西方社会,治理问题并不若今时今日突出,中国也没有完整建立起一套与西方对抗的话语体系,因此国民视西方制度为改善中国社会的范本。何况,当时的中共官员因其个人成长及教育经历,亦对西方有着天然憧憬:在经济和文化领域,主要是以西方作为教本去行改革之路;在政治路线上,温数度提及的“政改”也引人遐想。如今美国不乏政经学界菁英认为美国犯下重要战略判断失误,误以为中国会随着社会及经济发展而走向西式政改——其实这并非误解,那一代的中共官员也不乏有人如此认为,只是后来时过境迁。
诚然,中共十七大末期开始的那些政治争论,也有受到政治权力斗争的影响。毕竟,各种山头争权的传闻,不断在老百姓间和外媒上被述说着。改革派中当然有人是希望中国有更好的未来,但也一定有人只是为蹭这一波“政治热度”。至于少数“革命派”,则不免要面对大多数国民的拷问——就算对施政有不满,但“除了共产党,还有谁能够治理中国?”总而言之,民间有改革诉求必然是合理的,但若认为改革就要照搬西方制度,便容易忽视改革的初衷,即是要针对本国现实问题提出有效的解方。
事实上,回顾中共建政后的历史,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有一次政治路线的激辩,因应时势变化而调整策略,胡温执政后期的这次,便是1992年邓小平“一锤定音”确立的“闷头发大财”方针到了要调整的时候。这样的“躁动”,也直接催发了十八大之后新一代领导班子大刀阔斧的改革,中共、或者说中国,又到了新一次确立发展路线的时候,直到中共十九大才基本落定,迎来又一次的“一锤定音”。
注:2021年作为中国共产党建党百年,对中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为理解中共对中国之意义,01中国将百年划分为八个阶段,于数周内以八篇文章尝试刻画“中国共产党”五个字对彼时国民的意义。此为第七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