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武汉・十五|记者手记:灰色的回忆vs现时的自由?

撰文: 吴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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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新冠肺炎(COVID-19)疫情,武汉可能不过是中国的一座中部都市,那里有毛泽东留下的畅游长江佳话,也有被不少美食评论家津津乐道、代表武汉精气神的热干面,还有见证这座城市历史沧桑巨变的黄鹤楼。虽然这里有中国唯一的一所P4实验室,但很多人并不知道,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2020年疫情的爆发,让这座城市变得非同寻常,成为举世焦点。“武汉病毒”之说一度蔓延,随之而来的是国际社会对中国的追责。而在内地和香港,人们面对未知病毒的恐惧,迅速转化为网络上对武汉人、湖北人的偏见与歧视,并在各处潜滋暗长。

而今,经过整整76天的封城,又经过近8个月的复苏,武汉的烟火气又回来了。在武昌、汉口、汉阳三镇,除了一个个因疫情而引发关注或是因疫情而出现的标识牌,比如华南海鲜市场、火神山、雷神山等,还在提醒人们这里曾发生过一场重大疫情危机外,其他一切都已经恢复正常。

尤其是散落于各处的夜市,一到了晚上热闹非凡,排队的人熙熙攘攘。刚刚开业不久的“茶颜悦色”奶茶店,光顾者平均要排队3个小时才能买到货。当地人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武汉现在是全中国最安全的地方”。

2020年12月31日,在曾经的疫情爆发中心,中国武汉的民众聚集在一起,迎接新年到来。很多年轻女孩拿着漂亮的发光气球。(Reuters)

如果说“武汉保卫战”积累了如何面对疫情大规模爆发的经验,那么中国各地局部爆发后及时启动“战时状态”的举措,则为武汉应对小规模疫情反复提供了有效途径。所以,人们一方面充分享受着解封之后的自由生活,另一方面也乐观地认为,就算武汉再次爆发疫情,政府也能积极有效应对。

这种对现状的判断与对未来的预期,让人们从心态上对武汉前期的混乱与教训,变得错综复杂。

譬如有不少人谈到疫情时,还是会心存芥蒂。尤其是在华南海鲜市场周边,那些特别敏感的地段。虽然这里已经全无疫情初期的痕迹,“华南海鲜市场”的招牌也早已被拆掉,可是紧张的气氛依然存在。只要一提到疫情初期这里的情况,当地人的第一反应先问“你们是记者吗”、“不要问我敏感问题”。勉强愿意说上几句的,也多是对自己生意受影响、日子不好过的抱怨。华南海鲜市场的二楼是眼镜城,进门时就被要求不能拍照,进去之后还会有两名工作人员紧随。

警惕之外,当地人对武汉主政者的防疫成效是肯定而积极的,且在表达这份肯定时,都会提到欧美等国防疫的糟糕情况:“武汉算是好的了,你看看国外现在乱成什么样子了”、“如果当时不封城,后果不堪设想,你看国外能做到吗”。当谈到疫情初期暴露出的各种问题时,人们也愿意拉长时间来看,多数觉得“现在想想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们也不容易”。就连红十字会这个遭遇大举围攻的机构,也有人替他们鸣不平。

要是疫情没有“下半场”,没有在中国之外大爆发,官方承受的舆情压力可能远不是今天这样。彼时,接二连三的问题和事件,譬如地方政府瞒报、误报,疾控系统预警失灵,李文亮等8名医生被冠以“造谣者”的罪名,湖北省政府及武汉红十字会的处理不力,积重难返的官僚主义、形式主义等,都会成为舆论围攻堵截的对象。尤其是作为“吹哨人”的李文亮去世当晚,舆情汹涌而至,悲伤夹杂着愤怒、控诉,倒逼公权力放低姿态倾听民心、民意。

而今,人们还会时不时提到李文亮,提到用日记记录武汉封城期间境况的作家方方,但是基本上已经“原谅”了政府,也给前期暴露出的问题找到了心理依托和合理解释。用当地人的话说,“湖北的书记和武汉的书记都下台了,真的是大快人心。”

人们总是这么健忘,也这么容易满足。不知道对主政者来说,没有社情、民意的倒逼,还有多少反思的动力?至少历史反复证明,人类最大的教训就是从不真正吸取教训。

李文亮被称为“疫情吹哨人”。(微博@钛媒体APP)

正如黑格尔在《历史哲学》绪论中所说,经验和历史所昭示的,是各民族和各政府没有从历史方面学到什么,也没有依据历史上演绎出来的法则行事。每个时代都有它特殊的环境,都具有一种个别的情况,使举动行事不得不由自己来考虑、来决定。当重大的事变纷呈交迫的时候,一般的笼统的法则,毫无裨益。回忆过去的同样情形,也是徒劳无功。一段灰色的回忆,不能抗衡“现在”的生动和自由。

对民众来说,与其去回顾武汉封城期间的“灰色的记忆”,人们更愿意充分享受“现在”的生动与自由。这也符合官方的意志。毕竟前者只会勾起人们的痛苦记忆和前期对公权力的不满,后者却能在海外防疫乱局的映衬下极大提振民族自信心,也能给更多投资者以乐观前景。

但疫情对武汉经济层面的冲击,远比我们想象得要大。虽然官方数据显示,前三季度武汉地区国内生产总值(GDP)回升幅度分别快于全国、全省6.8和0.2个百分点,重创后的武汉已重新返回中国前十。但数据之外,更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在武昌、汉口、汉阳三镇,不管是高端消费区,还是街头的平价商铺,不少已经关门。尤其明显的是户部巷,这里是当地有名的汉味小吃街,不少商铺的倒闭显得整个街面积“缩小”了。

在离开武汉的路上,想起疫情期间看过的法国作家加缪的作品《鼠疫》。在小说的最后一章节,鼠疫悄然离去,整个城市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庆祝这场斗争的胜利。加缪并没有满足于此,而是选择给后来的人们敲响警钟:

翻阅医书便可知道,鼠疫杆菌不会灭绝,也永远不会消亡,这种杆菌能在家具和内衣被褥中休眠几十年,在房间、地窖、箱子、手帕或废纸里耐心等待,也许会等到那么一天,鼠疫再次唤醒鼠群,将其大批派往一座幸福的城市里死去,给人们带去灾难和教训。
《鼠疫》(La Peste),第五章

置换到这场我们共同经历的疫情,虽然目前已得到有效控制,但总结与反思不该被胜利的凯歌所淹没。

4月8日,也就是武汉解封的当天,中共党报《人民日报》发表评论员文章《4月8日不是抗疫最终胜利日》,文章写道,“谁都不愿意重温噩梦,再被疫情裹挟;谁也不愿意再置身于疫情笼罩之下而禁足家中”。就这场新冠肺炎疫情而言,不仅4月8日不是抗疫最终胜利日,即便到了今天,任谁也很难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最终的胜利”。

没有反思就没有进步。这场全方位考验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大考,意义不该止于一段灰色的回忆,更不该用“现在”的生动和自由来合理化前期的问题与矛盾。否则,当下一场危机到来,就像SARS的悲剧重演一样,我们又会被打得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