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迹保育10年 专业失落价值滞后 惟有民间自救
要在世界版图上争取独一无二的位置,靠的是保护自己的独特文化、建筑、城市景象及生活方式,并致力把这些文化底蕴在国际舞台上发扬光大。保育重点不在“怀旧”,而在保护自己的经济资源及文化实力,确保自己的城市无法被取代。
一眨眼,保卫天星、皇后运动已近10年。“天皇”一役巨石掀起千重浪,彻底改变了香港保育历史建筑的轨迹,影响犹在。当年不少核心分子,有的继续在民间深耕细作,有的当了“票王”昂然进入议会,岗位、身分不同,但相信都尚无忘初衷。“天皇” 运动也撒下种子,10年间遍地萌芽、结果。由政府山、景贤里、荷李活道前警察宿舍、大馆,到最近的阁麟街古老民房遗迹、北角前皇都戏院,民间保育行动从不间断。但是10年来,香港保护历史建筑的机制及表现如何?比对其他世界城市,我们孰优孰劣?若要为香港古迹保育来次10年盘点,我会用以下三个纲目概括:专业失落、价值滞后、民间自救。
官方保育部门 反成保育“敌人”
自己原属保育“门外汉”,突与历史建筑结缘,全因北角旧皇都戏院。就由这争议说起。先读以下一段洋洋洒洒的文字:
“文物古迹是我们文化身分的象征,亦是我们集体回忆的重要组成部分,赋予我们文化上的延续和归属感。香港的文物建筑以及考古文物揭示了我们独特的过去:一个由中西文化汇聚而成的独特传统。保存这些不可再造的文化遗产,可承继我们的文化瑰宝,并将之传承给我们的下一代。”
多么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这是古物古迹办事处(古迹办)的工作纲领。但讽刺的是,在过去10年的不少保育争议,这个肩负保育责任的政府部门都首当其冲成为保育运动的“头号敌人”,被评未司其职、背离专业、做事黑箱、抱负及愿景欠奉。
疑点利益归于被告,未有亲身经历,不会妄下判断。过去一年,活现香港发起保育皇都戏院运动,近距离观察官方文物保育机制的运作,古迹办的工作水平确实与任何国际城市应符合最基本的专业标准,相距十万八千里。
我们不奢求古迹办提供任何协助,只要求他们履行最基本责任:为皇都戏院作公允及专业的文物评级。评级决定兹事体大,因为这是社会对一幢历史建筑价值高低的判断,直接影响该建筑的生与死。活现香港为此花了两个月时间,努力搜证,仔细钻研,走访专家,撰写皇都戏院文物价值评估报告,以古迹办的评分准则,从多方面确立皇都戏院的独有价值,并把报告公开,欢迎公众讨论及指正。因为我们深信,评级前我们应该掌握足够客观的事实及知识基础(Informed Decision),也要经过讨论、辩证及各方知识投入,评级决定才算深思熟虑,让人信服。可惜,原来这从不是古迹办的做事模式。
在 4月18日古物咨询委员会(古咨会)的会议,古迹办建议把皇都戏院评为三级,即文物评级最低级别。消息一出,公众哗然,不明如此背离专业、常理及民情的决定,究竟理据何在?最终连古咨会委员也未信服,决定“发办重审” 让古迹办再搜证,并押后评级。
过去半年, 我们好像《秋菊打官司》的秋菊那样四处奔走,只卑微地恳求古迹办给大家一个“说法”:为何建议评级这么低?背后的知识基础何在?专家在哪一项评分准则扣分?古迹办审视了什么证据?判官要赐死,再马虎苟且都要给死囚一个说法。民间已经认真立案,请以文明说服我。
我们多番去信古迹办执行秘书萧丽娟女士,要求检视专家评审小组评分,或与专家小组见面沟通,或让更多专家参与是次评级,但得到的,只是典型“好官我自为之”的官僚回应。至今,古迹办还是拒绝交代,当初那个莫名其妙的决定,究竟理据何在?当词穷理屈时,官僚总爱端出一堆亮丽词汇,左一句“现行制度”、“既定程序”,右一句“专家评审”、“专业决定”,其实一切只是语言艺(伪?)术,掩饰其无理无能、失公失义,并借此回避最基本向公众交代的责任。
古迹办拒绝交代,民间惟有由各种蛛丝马迹入手,尝试在黑箱中摸索整理评级程序的曲直方圆。透过不断搜证、侦查,我们不难发现,古迹办经常用作护盾的 “专业评审制度”, 说得难听一点,只是“得啖笑”。
“专业评审”原来靠估?
例如在4月18日古咨会会议中,当委员质疑该建议评级,古迹办代表提出的唯一官方解释,是皇都戏院“里面改动比较大”,但再被追问下,古迹办坦承当时其实并不充分掌握戏院内部的改动情况——拜托,原来一切只是“靠估”。后来, 活现香港邀请保育专家翻查戏院过往改动申请记录,并亲赴现场考察,证实戏院内部结构完整,“里面改动比较大”根本是一派胡言。旧物拆了不能逆转,因此民间严肃对待评级事宜,官方却居然如此草率儿戏,那古迹办不如直接改名为 “估一估即办事处”(Assumptions Making Office, AMO)算了吧?
又例如建议评级是由一个“四人专家小组”的评分做基础,这些“专家”角色举足轻重,却鲜有公开阐释其理念与想法。直至早前传媒访问了其中两位专家,公众才得知他们的历史观超错,价值观骇人,也跟社会大众的想法严重脱节。例如有历史专家指:“假若汉墓值5分,清代(建筑)最多4分,咁皇都几多分?”;另一专家更称:“集体回忆系‘集’边个嘅‘体’? 邓丽君我个仔已经唔识啦!”这些例子只是冰山一角,贯穿众多保育争议,我们一致见到现存保育机制中专业的失落、官僚的高傲、管治的倒退。我们希望与政府建立良好合作关系,但官僚一副由上而下、睥睨众生的态度,民间的善意都被投进黑洞,专业意见被当成耳边风。 所谓“专家”、“制度”却只是官方的救生圈,最终还是人治当道,龙门任我搬,我说了就算。
民间纳闷,心里有气:我们明明纳税给你薪水、缴公帑让你为保育做事,为何现时你们竟成保育的障碍,还要我们再花额外的时间精力做你们的分内事?也难怪古迹办在过去10年,还是得不到公民社会及保育圈子的任何尊重。
价值滞后 视野落伍
旧建筑是留是拆,决定往往在一念之间。10年间,保育的文化意识提高了,但当去到旧建筑是留是拆的关键时刻,却仍是“发展至上”的经济思维当道,保育思维仍处弱势(湾仔同德大押及何东花园就是最好例子)。
雨伞运动之后,社会撕裂依旧,世代矛盾加剧,上一代批评下一代不思进取、热衷搞事,只是一班“废青”;新生代怨恨上一代过时、落伍、狭隘,并与世情脱节,只懂霸占权力位置“屈机”及指指点点,压根儿只是 “废老”、“废中”,“老海鲜”,成为时髦用语。
这一年,从事了皇都保育的工作,当然领教过不少“老海鲜逻辑”。最难忘有一位仁兄在网上留言,指摘保育皇都只为怀旧、不思进取、处处搞事,阻着香港发展,阻着地球运转。但一看他自己的脸书页,却又处处吹嘘自己到访欧洲的不同旅游名城,尽览当地古迹,还例牌“打卡”(连带一张“老人图”)大事炫耀。消费别人古迹是“威水”,保护自己古迹是“搞事”,如斯虚伪及双重标准,是不少“海鲜代”的典型写照。
有幸获夏威夷East-West Center邀请,在9月参与了为期两星期的研讨及考察,与来自十多个亚洲国家及美国代表交流,并走访了夏威夷、柬埔寨金边及缅甸仰光,探讨不同城市在保护历史建筑及文化遗产的经验及良好范例。世界不少城市在保育工作早迈步向前,香港自称“亚洲国际都会”,可惜在保育的视野、规范与愿景上,却停留在远古石山年代,滞后国际潮流。
有几个有关保育古迹的新思考范式值得参考:
1.古迹是经济资源:这次考察最深刻的体会,是惊觉不少亚洲发展中城市老早脱离香港那套“保育 Vs 发展”的落伍想法,而转向“保育= 发展”的新思考范式。全球化令世界趋向相同,正正如此,“后发展城市”要在世界版图上争取独一无二的位置,靠的是保护自己的独特文化、建筑、城市景象及生活方式,并致力把这些文化底蕴在国际舞台上发扬光大。保育重点不在“怀旧”,而在保护自己的经济资源及文化实力,确保自己的城市无法被取代。我们却竟然有一代人蠢得只懂不断拆掉旧建筑、铲平旧区域,把城市掏空,然后换成一式一样的商场、餐厅、商厦、豪宅,引入一式一样的品牌、商品,包罗万有, 但一切都是别人的;
2.古迹塑造城市品味:另外,你看世界各旅游名城能够让人趋之若鹜,共同点是他们保留了很多旧事物—旧建筑、文化传统、社区脉络。保育重点不在“怀旧”,而在确保“新旧并存”,以促成城市的独有魅力及文化吸引力。古迹对塑造城市品味尤其重要,因为建筑本身是城市文化视野的宣示,一砖一瓦彰显我们的美学触觉、社会价值及生活格调—你的建筑如何,你的城市格调应如何。这是城市比并吸引力的年代,城市品味主宰长远命脉,不少地方政府早意识到这一点,但我们呢?主流价值却仍然停留在“保育 Vs发展”的伪命题,间接葬送自己城市的未来前途。
3.古迹构成身分认同:与外国人谈天,他们不少都会以自己城市的古迹为荣,古迹可让人骄傲,更加是国民身分的一部分。政府希望市民对自己的城市(及国家)有归属感,不断说“家是香港”,叫我们“欣赏香港”。但是,独有的城市风光及瑰宝建筑不断在“家”门前消失,教人如何“欣赏”?
请认清一个事实:只谈历史大义、民族感情,是无法有效建立归属。要大家认同自己是香港人、中国人,需要大家有“情”,而“情”需要载体 。旧建筑盛载印记、唤醒回忆,处处有情。高举民族主义旗帜,不及留下一条老街、一棵老树、一间老店、一个老区让人心归向、让社会凝聚。旧建筑也往往是下一代拥抱自己历史和记忆的起始点,让他们最终骄傲地说,以自己身处的土地及城市(甚至国家)为荣。
自己古迹自己救
民间对古迹办失望,也难以短时间扭转主流价值,但公民社会从不停步,相信“自己古迹自己救”,致力求变,水滴石穿。
在过去的10年,民间累积了不少实战经验,也开始明白到要保育工作事半功倍,再不能够单打独斗,只集中钻营个别项目,还要建立联盟,凝聚力量,并提升到制度与价值层面,建立新的机制及框架,以提升香港保护历史建筑的工作水平,与国际水平接轨。
刚过去的考察,有机会与亚洲代表交换经验,也亲身视察了不少成功项目,放眼世界,实在有太多良好做法可以参考。我认为以下六个方向是民间应该积极考虑:
1.民间古迹监察机制(Heritage Watch List):民间需要设立常设监察团队,恒常监察全港各重要历史建筑的情况,并在适当时候发出文物威胁警示(Heritage Risk Alert);
2.汇集专业技能平台:保育工作中要求的专业投入其实非常高,就以皇都戏院的经验为例,参与团队包括建筑师、测量师、精算师、传媒人、设计人员、学者等;另一边厢,我们有不少热心的专业人士,望为保育工作出一分力,贡献自己独有的专业技能。民间需要有汇集专业技能的常设平台,以吸纳民间智慧及专业知识,并为不同的保育项目进行配对;
3.活化旧建筑民间智囊:私人建筑保育的其中一个困难,是业主往往只能在拆卸与尘封之间二选其一,没有其他商业选择作考虑,但其实社会有不少有心人可以提供协助,思索如何为旧建筑赋予新功能,令古迹“重生”。我们需要活化旧建筑的民间智囊,搜罗及研究世界不同的成功案例,并配合商业人才及建筑专业,提供商业上可行的活化建议;
4.“财政天使”配对平台:不少善长仁翁想做善事,都会想到捐钱办教育、医疗、老人服务。其实我们可以扩阔“慈善”的想像,鼓励他们买古迹,把具历史价值及社会意义、但难以在商业逻辑中生存的建筑留下,作为对社会的贡献。我们需要建立配对平台,一方面游说业主尽可能考虑把旧建筑卖给有心的“财政天使”,另一方面不断在社会找寻有心的买家,增加古迹的存活可能;
5.“民间古迹办”:保育工作艰巨繁重,需要大量专业及知识投入,基本上是全职的工作,民间团体多属义务性质,难以全力投入。我们需要一个“民间古迹办”,对古迹办作全方位的贴身监察,并独立进行专业文物价值评估,为社会提供“第二意见”(Second Opinion);
6.民间古迹基金(Heritage Trust):要持续保育的力量,需要考虑长远财政的可持续性,因此,民间应考虑成立古迹保育基金,独立运作,支援“民间古迹办”的营运及各民间团体的保育工作,更可以在个别建筑受威胁时,启动立即介入的方案(如购买古迹全部或部分业权)。
(本文纯属作者意见,不代表香港01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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