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改造婴】“订制”后代? 贺建奎事件四大关键
深圳南方科技大学副教授贺建奎日前声称,他的团队透过基因编辑技术,成功诞下一对能够先天抵抗爱滋病毒的双胞胎婴儿露露(Lulu)和娜娜(Nana),实现人类“订制”后代的梦。不过,这场全球首宗改造人体基因的实验遭海内外学术界共同声讨,指其有违学术伦理和道德规范。与之相关的大学、医院和爱滋病团体亦纷纷“割席”,否认参与。面对铺天盖地的压力,贺建奎仍然坚定地主张自己没有做错。他在上周三(11月28日)现身香港,在第二届人类基因组编辑国际峰会上发表报告,强调是项研究有助解决爱滋病问题,并宣称内地调查表明大多数公众支持人类基因组编辑。随着事件愈演愈烈,内地当局和学术界陆续展开对策,将贺建奎“封杀”,他不仅遭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取消青年科技奖候选资格,其团队的科研活动亦被科技部喊停。有志“改良”人类的贺建奎缘何成为众矢之的?“订制”后代是人类发展进步必须面对的课题,还是会破坏进化繁衍的规律,甚至对人类生存带来毁灭性影响?
基因编辑是什么?
基因编辑(genome editing)是遗传工程的一种,是在活体基因组中进行DNA插入、删除、修改或替换的技术。早期的遗传工程中,基因插入的位置具有随机性,基因编辑则是在特定位置插入基因片段,实现了对个体的定向改造。值得注意的是,基因编辑可能具有遗传性,除了改变个体体征,亦有机会透过繁殖影响后代及种群的基因表达。
这次以基因编辑技术进行的临床实验,目的是预防爱滋病。爱滋病源于“人类免疫力缺乏病毒”(HIV)的感染。HIV能够精准地识别并入侵人体的免疫细胞,从而令患者丧失免疫机能,最终死于严重的机会性感染或肿瘤。HIV靠细胞表面的一些蛋白来识别免疫细胞,当中包括名为“CCR5”的蛋白。全世界大约有1%的人口(多为北欧白人)对爱滋病具有天然免疫力,这是因为编码“CCR5”蛋白的基因在他们身上发生了功能突变,以致无法被HIV识别。
其实,世界上早已存在使用“基因治疗”(gene therapy)技术达到免疫爱滋病的先例,接受治疗者就是现今闻名世界的“柏林病人”提姆西.布朗(Timothy Ray Brown)。
1995年,德国人布朗被确诊患上爱滋病。2006年,他又患上了急性骨髓性白血病。随后,他的主治医生想出一套基因治疗方案,即先彻底清除布朗体内携带HIV且癌变的骨髓细胞,再向他移植因CCR5变异而免疫爱滋者的骨髓,借着这种方式令其所有新生细胞达到爱滋免疫。布朗因而同时治愈两种疾病,并成为至今世界上唯一被彻底治愈的爱滋病患者。
与基因编辑不同,是项治疗只是让布朗成为了全世界1%天生免疫爱滋病的一份子,并未人为地创造出新的基因组序列,未有对人类的基因库构成威胁。不过,即使是这种“只换不修”的基因治疗亦存在诸多缺陷。自1990年之后的十年间,世界各地开展的超过500个基因治疗临床实验皆以失败告终,这证明借着基因治疗技术消除爱滋病还仅仅停留在设想阶段。
贺建奎的基因编辑实验是从胚胎着手,在方法、结果和影响上都有所不同。其“突破”在于将爱滋病的“治疗”工作推进到“预防”层面,令刚出生的婴儿就“天然”地免疫爱滋病。不过,这项研究的成果存在巨大争议,因为根据贺的报告,其编辑后的基因属于全新的基因,而非世界上既存的“爱滋病免疫基因”,因此实验对象未必能够对爱滋病免疫。
此外,经过编辑的基因还可能发生未知的突变,或将对实验个体、其后代乃至全人类带来不可预估的影响。
事件为何引起关注?
上周日(11月25日),贺建奎的团队透过影片发布了这项基因编辑研究,内地官媒《人民网》在翌日作出相关报道,简单介绍了实验过程和结果。由于基因编辑婴儿本身涉及仍未解决的伦理和技术等问题,研究立即引发广泛的争议与震惊。除了122名中国科学家联署谴责外,《人民网》亦将报道下架,并在社评中猛烈抨击贺建奎。随着争议愈滚愈大,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广东省政府、深圳市政府等纷纷就事件展开调查。
在上周三的人类基因组编辑国际峰会上,贺建奎面对各国科学家的质问和批判,仍然用他固有的思维模式作答,不断强调其渴望拯救爱滋病人的情怀,却避谈外界关注的伦理、法律等问题。
翌日,贺建奎未有如期出席峰会的小组讨论,组委会则于同日发布声明,谴责其研究的医疗指示不足、方案设计不当、不符合“保护研究对象福利”的道德标准,且临床程序的开发、审查和实施均缺乏透明度。组委会呼吁,应立即为相关实验确立严格标准。
在技术层面,贺建奎研究中使用的CRISPR/Cas9技术还未成熟。一旦实验中发生“脱靶效应”,即错误移除与实验无关的正常基因,就可能会引发一系列无法预知的突变。贺建奎在峰会中坦承,已经诞下的双胞胎中,有一名产生了脱靶,但他宣称并没有对婴儿造成影响。此外,贺建奎还承认共有七对夫妇参与研究,除了已诞生的双胞胎外,还有一个进行过基因编辑的胚胎被植入母体,但已经流产。
这宗事件中,程序上的弊病亦是人们讨论的焦点。贺建奎虽然声称实验对象的父母均在事前签署《知情同意书》并知悉有关风险,但许多人质疑其内容复杂高深,参与者可能无法理解。日前,更有一对中途退出项目的夫妇向大陆媒体《三联生活周刊》爆料,称贺的团队一直强调实验的安全性和好处,淡化和隐瞒风险。
根据这对夫妇的忆述,贺向参与实验者宣称,该项技术已在动物身上成功做过实验,实验成功率很高,团队还有一系列措施保证婴儿健康,更“可以选择优秀的宝宝”……但他却隐瞒了脱靶可能带来的诸多风险,甚至许诺一旦诞下不健康的婴儿,他们会负责“处理掉”,这样冷血无情、不尊重生命的态度,已然突破了人类的道德底线。
“基因编辑人类”的伦理边界在哪里?
由于基因编辑是在受精卵中进行,是次实验中被修改的基因很可能会进入婴儿的所有细胞,当中包括生殖细胞。这就意味着,基因编辑的结果不单会影响两个婴儿本身,还会传递给她们的子孙后代。不仅如此,因“防治疾病”而开启的人类基因编辑研究,亦可能会发展到“改良”胚胎、创造更完美的后代,人类的基因或将成为可供随意挑选的“变量”。由于“防治”和“改良”的界线模糊,允许防治而禁止改良将极为困难,因而大部分学者都将伦理边界划在了“防治”之前。
虽然多数学者均反对进行人类基因编辑,却难避免有朝一日“基因黑市”的蔓延,因此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一旦基因可供交易,科学界与各国相关机构就需要制定规范措施,对此种行为作出有力的法律约束,做到奖罚分明。否则,“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人的欲望将会不断膨胀:多健康才算是健康?届时,社会达尔文主义将兴起,人们将争先恐后地追求自己的下一代从胚胎开始就要比他人更为“先进”,也将加剧社会的不平等。
此外,人为筛选基因将对人类基因库的多样性造成破坏。基因库的多样性是人类能够永续繁衍的重要保证,使得社会上具有形形色色的人——既有普通人,也有杰出的科学家、艺术家。某些基因对于个体是“不良基因”,但对于人类基因库来说却是有益的,这表明人类基因库的丰富性比完美性更为重要。地球上愈是高级的物种,基因库的丰富性就愈高,历史上一些物种的灭绝亦与丧失基因多样性有关,因为牠们无法抵抗单一的环境变迁或全球性自然灾难。
人类社会要如何接纳他们?
虽然贺建奎的团队声称会保护实验对象的隐私权,并将对她们进行为期十八年的观察,但贺能否信守承诺仍是未知数,且届时贺将无法掌握这一话语权。事实上,当前露露和娜娜的详细状况并未对外披露,亦令人们担心是否能够保障其生存发展的权利。
即使露露和娜娜能顺利地健康长大,这两名甫出世就成焦点的孩子,未来的路仍将充满挑战。首先,她们是否拥有对自己“特殊身份”的知情权?而一旦获悉自己的不同,她们的人格养成、身心健康都会遭受极大考验。其次,一旦身份败露,她们很可能会受到周遭的歧视和霸凌。再者,由于关系到人类命运,两人的一举一动都可能会受到监视和干涉,隐私权也就无从谈起。
至于两人繁衍下一代的权利,更不免会影响到整个人类族群的存续,届时就不得不对她们的生育作出限制。尽管这对两人而言有失公平,但亦是对全人类的负责。
上文节录于第140期《香港01》周报(2018年12月3日)《“订制”后代? 四问基因编辑婴儿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