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汉学家小说改写唐朝鬼故 细述由人变虎受害人心路历程

撰文: 三联书店(书摘) 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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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文编按】本篇节录自日本小说家中岛敦小说代表作《山月记》。《山月记》一书精选了中岛敦小说代表作,包括芥川赏入围作《光.风.梦》和遗作《李陵》等,藉著对笔下的李征、李陵、司马迁等历史人物的重新塑造和人心刻划,从而表达对时代的怀疑与不解,让读者一同窥探中岛敦的历史凝视和细味其文学世界。本次节录部份为作者改写唐人李景亮的传奇小说《人虎传》。《人虎传》客观记录李征变成老虎的异事,经作者重新改写之后,把重心放在原典中不是主角的人物身上,描述李征复杂的性格与自我反省,以惊恐、愤怒、卑微与自嘲等心境,说明何以变成老虎,使叙事脉络更加合理化。对于内在心灵的变化,如猜忌、自尊、怀疑,乃至自卑等描写,也使本文具有明显的现代小说之特征,而非单纯改写古典作品而已。

(图片来源:@Jack Merlin / Unsplash)

出身于陇西(现甘肃省东南部)的李征,自幼博学多才,于天宝(742–756)末年考中了进士,不久就补缺升任江南尉(庶务官员,主要掌管司法捕盗、审理案件、判决文书、征收赋税等杂事)。

李征性情孤傲,自恃颇高,不甘心做一个低级的地方官吏。于是没过多久就辞官不做,回到老家虢略(现河南灵宝),每日里也不与人交往,只是埋头作诗。与其当一个整日要对著俗不可耐的上司卑躬屈膝的小官吏,李征想要作为一名诗人流芳百世。

可是,想要扬名于世也并不容易,李征的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人也越发的焦躁起来。就是打从那时起,他的容貌变得有如刀刻般消瘦见骨,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昔日里高中进士时那位丰腴的美少年再也无处可寻了。

这样没过几年,李征不堪忍受贫困,为了妻儿的生计,他终究还是放下身段再次东下,又当起了地方官吏。当然这也是由于他已经对自己的诗业半感绝望的结果。

李征昔日的同辈都业已身居高位,那些人他曾经以为愚钝根本不屑一顾,如今他却不得不听命于他们。不难想像,这对曾经的俊才李征来说该是多么伤害自尊心的一件事。于是他每日里怏怏不乐,狂傲执拗的心性也越发地难以抑制。

一年后,他因公事出行在外,晚上住宿在汝水(今河 南北汝河)河畔时,终于发了狂。某天晚上,夜半时分, 李征突然脸色大变,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一边喊叫著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边跳下床,一路狂奔,直到消失在夜色中。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人们在附近的山林里找了又找,没有任何线索。那之后的李征到底怎么样了,无人知晓。

书名:山月记
作者:中岛敦
译者:杨晓钟等
出版:三联书店
日期:2022年4月

又过了一年,一位出生于陈郡名叫袁傪的监察御使, 在奉命出使岭南时,途中住宿在一个叫做商于(今河南淅 川县西南)的地方。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正打算出发的时候,驿站的小吏告诉他们说,前面的路上有一只吃人的老虎出没,所以赶路的人们只能在白天通过。现在天色还早,不如稍候片刻再出发。但是,袁傪自恃随从众多,喝住了他的话,当下就出发了。

当他们凭借著残月的微光,在山林草地中穿行的 候,果真有猛虎从草丛之中一跃而出。眼看著这只老虎就要扑到袁傪身上,却突然一个翻身,又跃回到之前的草丛中躲了起来。然后就听到草丛中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在不停地嘟囔著说:“好险,好险。”袁傪对这个声音并不陌生。

虽然又惊又惧,可他还是一下子想了起来,并高声叫道:

“这个声音,莫非是我的好友李征?”

袁傪和李征于同一年进士及第,对没什么朋友的李征来说,袁傪是他关系最好的朋友。这估计是因为生性温和的袁傪和严厉苛刻的李征在性情上没有什么冲突的缘故吧。

草丛之中半天没有回音,只偶尔传来模糊的几声疑似强忍哭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低低的声音回答道:“在下的确是陇西人李征。”

袁傪忘却了害怕,下马走近那片草丛,充满怀念地跟李征叙起了阔别之情,并询问李征为何不从草丛里出来。就听李征的声音回答道:“我现在已不再是人了,又怎么好意思让自己这副丑恶的样子出现在故人的面前呢?我贸然现身必定会引起你的畏惧嫌恶之情。但是,今天能够在这里偶遇故人,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甚至让我忘却了羞愧。无论如何,请不要厌恶我现在这副丑恶的模样,能否和我,也就是你旧日的好友李征聊上几句呢,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图片来源:@maxvdo / Unsplash)

由人变虎慢慢失去人性

过后想起来很不可思议,可是那时,袁傪一下子就接受了这个超脱自然规律的怪异之事,一点也没有觉得奇怪。他下令手下停止行进,自己则站到草丛边,跟看不见的声音对谈了起来。京都的传闻,老友的近况,袁傪现在的地位,以及李征对他的祝贺。在青年时代曾经非常亲近 的两个人,用著毫无间隙感的话语,聊完了这些话题之后,袁傪终于问起了李征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草丛中的声音说出了下面这段话。

“距今一年前左右,我出行在外,晚上住宿在汝水边。 那天夜里,我一觉醒来,突然有人在门外喊我的名字。应声出门一看,那个声音在黑暗之中一直不停地召唤我。不知不觉,我就追著声音跑了起来。不顾一切地跑啊跑,不知何时就跑进了山林,而且,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用两只手紧扣著地面一路飞奔。那时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轻轻松松地就跨越了岩石向前奔跑。等我发现的时候,手掌和肘部似乎都长出了毛发。等到天微微亮,我走近山涧,在水里照了一下自己的影子,我已经变成了一只老虎。

“刚开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著又想,这一定是一场梦。因为,即便是在梦中也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这样的事情,在此之前也曾经发生过。等到自己必须接受这并不是一场梦的时候,心里一片茫然。接下来就是恐惧。真的是,一想到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就深感恐惧。但是,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不知道。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明不白被强加于身也只能老老实实地选择接受,即使不 知道是为什么,也要继续活下去,这就是我们这些生灵的宿命。

“我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了死。可是就在那时,一只白兔从我的眼前跑过,立刻,我身体中属人的那部份习性就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我再次作为人醒来时,我的嘴边满是兔子的鲜血,周围散落著一地的兔毛。这就是我作为一只老虎最初的体验。

“从那之后我到底经历了什么,实在是不忍心说出来。只不过,在一天之中,必定会有那么几个小时我会恢复成人的性情。那个时候,我就能像昔日一样,既可以说人话,也能进行复杂的思考,还可以诵读经史子集里的章句。而当我身处人性之中,看到作为一只老虎的自己做下 残虐之事的痕迹,并回顾自己命运的时候,那才是最为悲惨、最为可怕,也最为愤慨的时刻。

“可是,即便是人性重返的这几个小时,也随著时间流逝而愈来愈短。在此之前我明明还在奇怪自己怎么会变成 一只老虎,可是前两天我无意间发觉,我竟然在想自己以前为什么会是一个人!这实在太恐怖了。再过一段时间, 我心里的这一点人性,估计也会完全被埋没在作为野兽的生存习性中吧。就像是古老的宫殿地基会逐渐被沙土所掩埋一样。

“这样下去,到最后我就会完全忘掉自己的过去,作为一只老虎狂奔疾走,即便是像今天一样在路上遇到你,也 认不出是我的故人,估计会把你撕裂吞咽,甚至不会感到任何的悔意吧。

“其实,不管是人也好、野兽也好,原本都应该是什么别的东西吧。刚开始的时候还记得,但是渐渐地就忘记了,然后以为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是现在这副模样。难道不是吗?

“算了,这种事情根本不重要。如果我身体里的人性完 全消失的话,估计那样子我应该会变得幸福。可是,在我 身体里的那个人,却是最最害怕这件事情的发生。啊,的确,我曾经作为一个人的记忆完全消失。他该是多么的害怕、多么的悲哀、多么的痛苦呀!这种心情有谁能懂。谁都不会明白,除非是和我有同样遭遇的人。对了,想起来了。在我的人性还没有完全消失之前,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以袁傪为首的一行人,屏住气息,投入地聆听著草丛中的声音讲述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个声音继续言道:

“也不是什么别的事情,就是我原本打算作为一个诗人成名于世。但是,大业未成就落到如斯田地。我昔日写就的数百篇诗作,自然也尚未流传于世。存稿固然已经不知所在,但是其中有几十首我现在还记得。我想让你帮我把它们记录下来。我并不是想借由这些诗来显摆自己够格做一名诗人。不管这些诗是好是坏,总之,如果不能把这些曾经让我即使倾家荡产、丧心病狂,也还要毕生执着的东西,哪怕只是其中的一部份传诵到后世的话,恐怕我死也不会甘心吧。”

袁傪命下属执笔,让他跟随草丛中的声音记录下来。李征的声音从草丛之中朗朗传来,长长短短大概三十篇左右,格调高雅,意趣卓逸。每一首都是读上一遍就能让人感受到作者的非凡才思的好作品。但是,袁傪一边赞叹,一边又隐约觉得,作者的水平自然是一流的,但是,如果

就只是这样,想要成为一流的作品的话,似乎某些地方(于极其微妙之处)还是欠缺了些什么。

倾吐完了自己的旧作,李征的声音突然一变,像是在嘲讽自己似的说道:

“著实令人惭愧,事到如今,已经完全变成这副丑陋模样的现在,我竟然还在梦中看到过自己的诗集正摆放在长安名士的案桌上的情形。这可是我躺在山洞里面做的梦。尽管嘲笑我吧。一个没有当成诗人却变成了老虎的可悲男人。”

袁傪一边想到年轻时的李征就有这种喜欢自嘲的小毛病,一边悲哀地继续听著。

“对了,就当是个笑料也罢,我现场作诗一首来表达一下我现在的感受吧。也可以作为印证,证明曾经的李征还依然活在这个老虎的身体里。”

袁傪又指示下属把它记了下来。诗中言道:

偶因狂疾成殊类,灾患相仍不可逃。

日本小说家中岛敦。

作者简介︱中岛敦(1909–1942),日本著名小说家,自幼受家学培养,深具良好的汉学基础。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曾在横滨女子高等学校任教,其后任职南洋厅、参与教科书编纂工作。作品有《山月记》、《光.风.梦》、《笛子》等。他在日本被称为“小芥川龙之介”,作品主要以汉籍经典作创作题材,探讨人对生存的苦恼与不安的处境,借此叩问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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