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历史竟被人遗忘?昆明司机:谁记得?记来作什么?

撰文: 王璞
出版:更新:

说起来那已经是大前年的事了。听说昆明终于建起一个“中国空军抗日战争将士陵园”,我便去凭吊。据说,那块墓地起先叫作飞虎烈士墓。落葬的是美军陈纳德援华飞虎队牺牲在云南的八百多名抗日将士。先父1940至1943年曾任飞虎队翻译,其中除调防湖南芷江的三个月,大部份时间驻扎在昆明,所以也可以说我去凭吊的是他的战友。
文:王璞 | 原题:昆明踏墓行

可临出发到网上一查,才发现这烈士墓的地址很含糊。网上我查到有关这事的新闻稿主要有三篇。它们的题目和发表年代如下:

1 〈探寻昆明飞虎公墓〉作者陈秀峰,2007年
2 〈公墓成乱坟岗 英烈尸骨曝野〉无署名,2013年
3 〈昆明中国空军公墓修缮完成〉无署名,2015年

这三篇文章分别报道了那一墓地的发现、启动修复和修复完成的情况。把它们总括起来大致意思是:那地方其实早已不能叫飞虎烈士墓了。因为后来又加入了不少中国抗日远征军阵亡将士。更兼四十年代末美国人把其中二百多位烈士遗骸运回了美国。

到了五十年代初,援助我们打赢那场战争的主要盟友变成了“美帝”,一直是日本盟友,直到抗日战争最后两天才出兵东北的苏联,反而变成“老大哥”。美军烈士墓地便被遗忘。在大炼钢䥫大修水库的年代,更惨遭破坏。墓地被夷平,墓碑拿去造水库。2007年被有心人发现时,那片土地已成尸骨曝野的乱坟岗。

【作者其他文章:乌克兰到底遇上了哪种层次的强盗?

这事被记者曝光之后,引起了政府注意,说要重修。可五年之后的2013年,又一拨记者来昆明查询此事,才发现根本没动静。被记者再次曝光以后,才在2013年底开工。2015年宣告完成。三篇文章的情节基本连贯,但所提到的烈士墓地址却不尽相同。第一篇说是在东郊小麻苴,第二篇说是东郊长春山,第三篇则说近郊大石坝村。内地无法上Google地图,我便下载高德地图,在上面打出以上三个地名,一查,前两个地名根本没有。大石坝村倒是找到了。抵达方式却不得要领。有以下两种:

1,乘公交车。不过只能到“大石坝公交站”。从公交站往大石坝村还有两里路,地图上没标示出这段路的走法。
2,打的或约车。不过目的地也只是大石坝公交站。如何去大石坝村?没有任何提示。

我先尝试约车。从清早六点钟起,约了两三小时才终于有司机接单。可上车后司机果然说他只能到大石坝公交站。那是一名五大三粗的北方汉子,一脸络腮胡令他看去颇有李逵之风。说话也跟李逵似的粗暴。联想到网上疯传的约车惨剧,我一单身女子,还是赶紧下车去坐公交车比较安全。

起先还颇顺,先坐地铁,后乘小巴。小巴车况虽不敢恭维,但比起我曾坐过的许多内地小巴来说,已算OK。即是说门窗都在,且开合自如,座位虽破烂亦皆俱全。停的站也都是正儿八经的公交站,有站台有站牌。

司机在高速公路半途停下喝令下车

正当我开始对这趟寻墓之旅有了信心、打开手机查看下一步该怎么走时,车子猛一抖,停了。

忙看窗外,是在一条高速公路中间。

司机座传来一声吆喝:“大石坝。下!”

下一分钟我便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尘土飞掦的高速公路中了。前后都是呼啸而过的车辆。路两边一个人影也没有。大石坝村在哪里?烈士墓园在哪里?

但也只好赶紧奋不顾身冲到人行道上。走了半里路,才终于看见一村妇模样的女子,她坐在马路边上,脚边胡乱放了些口袋,似乎在等车。我忙趋前问道:“请问大石坝村往哪边走?”

她摇摇头,一脸茫然:“大⋯⋯大石坝村?”

“那,这是什么地方?”

“小石坝村。”

“小石坝村?”我心中一喜,有小便有大哦!

忙又问:“对面山脚下的那片有房子的地方是大石坝村吧?”

“也许⋯⋯好像⋯⋯”她嗫嚅著。

我继续引导她:“那山上是不是有墓碑什么的?”

她仍一脸茫然:“也许⋯⋯好像⋯⋯你问别人吧。”

健行老者指点路线

这时一老者走过来。他脸色黝黑,头发花白,身著运动装,脚蹬耐克鞋,大概正在健行。这却是个热心人。可惜讲一口我听不慬的方言。好不容易我才从他连比划带讲述的指点中得出如下意思:“那边,桥底下有个洞。从洞里钻过去,就可以上一座山。你不是要看墓吗?那座山上有墓。”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忙问他:“上山要走多少时间?”

他伸出一个指头:“一小时。”

“哗⋯⋯这么远!”

老者却道:“可以坐车。”说着朝前面一指:“看,那边有摩托。”

我这辈子没坐过摩托,正待摇头,热心老者却一下子就帮我过去叫来了一辆车。

“去哪里?”车手问我。

“长春山。”我道。见他一脸茫然,忙补充说明:“或者叫石塘山,或者叫大麻苴山。总之,我想去看个墓园。”

“上坟?嗯,知道了。”他点着头,似有所悟。让我上车。

车子在崎岖山道上盘旋了大约二十分钟,前面出现了一座石牌坊,上有“国家公园”字样。“公园?”我忙叫道,“我不是要去公园。”

“别急,”车手淡定道,“墓在里面。”

他三四十来岁年纪,衣著面色都灰不溜秋的,但说起话来口气倒还友好。还告诉我他是本地人,读过中学。现在他又对我耐心解说:“放心,这地方我常来的,很熟。看到那个观音像了没有?像下面是庙。庙后面就有坟。附近死了人就埋那儿。”

“可我不是要看那种坟,我要看的是抗日烈士公墓。”

“公墓?为什么要看公墓?”

“因为那些人是烈士,都是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

“抗日?那不都过去十几年了吗?”

“十几年!?都六十年了呀!你连抗日战争哪年发生的都不知道?”

他瞠视著我,一脸无辜:“我怎么会知道?”

“你不是上过中学吗?老师没讲过?”

“没⋯⋯讲过,也许讲过。谁记得?记来作什么?”

我终于没有找到那个烈士墓园,那趟昆明寻墓之旅给我留下的印象,便是摩托男这张茫然的、无辜的面孔。

(获作者授权转载自Facebook帖文,标题由编辑撰写。本文不代表艺文格物立场)

作者简介:王璞生于香港,长于内地。上海华东师大文学博土。一九八零年开始写作。一九八九年定居香港。先后作过报社编辑和大学教师。二零零五年辞去大学教职,专事写作。主要作品有:小说集:《女人的故事》、《雨又悄悄》、《知更鸟》、《送父亲回故乡》;散文集:《呢喃细语》、《整理抽屉》、《别人的窗口》、《香港女人》、《图书馆怪兽》、《小屋大梦》;长篇传记:《项美丽在上海》;文学评论:《一个孤独的讲故事人—徐讦小说研究》、《我看文学》、《散文十二讲》(此书内地版改名为《作文十二讲》、 《小说写作十二讲》、教学参考书《现代传媒写作教程》等。长篇小说《补充记忆》获天地图书第一届长篇小说奖季军,长编小说《么舅传奇》获天地图书第二届长篇小说奖冠军、第六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