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为酷儿小说?贾宝玉有性别认同障碍 两角色为双性恋者
《红楼梦》以主角的悲情恋爱为主轴,描绘贵族社会里的众生相,与《源氏物语》拥有诸多共同点,但《红楼梦》的主角贾宝玉可不像光源氏那样,是个到处寻花问柳的花花公子,反而常把“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挂在嘴边,一贯厌恶男人而褒扬女子。芥川奖作家李琴峰认为,《红楼梦》可以说是一部“以生理性别与心理性别不一致的人为主角,所写就的规模洪大的酷儿小说”。
上集内容:
《红楼梦》作为恋爱小说
究竟《红楼梦》是一本什么样的小说,历来有许多看法,比如有人认为这是作者自传性质的小说,有人认为是历史小说,也有人认为是写实主义小说,众说纷纭,各有擅场。知名的文学作品时常被用在政治宣传目的,《红楼梦》当然也不例外,特别是中国共产党创立中华人民共和国之后,《红楼梦》竟成了“反对封建制度、体现阶级斗争精神的政治历史小说”了(毛泽东的读法接近这派)。小说当然可以自由地读,但话说到这步田地也未免太过。对我而言,《红楼梦》最主要仍是一部杰出的恋爱小说。
主角贾宝玉与林黛玉的悲恋具有一种壮美,究其源头还得追溯到前世:贾宝玉前世是住在天界太虚幻境里的神瑛侍者,林黛玉则是灵河畔的绛珠仙草。神瑛侍者每日以甘露灌溉,遂使绛珠仙草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修成女体。一日,神瑛仙草下凡转世为人,绛珠仙草得知,便也决意下凡投胎,将一生的眼泪还给神瑛侍者,以报其甘露灌溉之恩。也就是说,贾宝玉与林黛玉的恋情早在前世便已注定,林黛玉每次和贾宝玉拌嘴都动辄流泪,这也是前世因缘所致。
若只有男女主角,恋爱小说当然没看头,因此小说里还有一个薛宝钗,可说是林黛玉的情敌。简单来说就是三角关系。但宝玉、黛玉、宝钗三人可没演出什么尔虞我诈、陈腔滥调的修罗场情节,宝玉自始至终都对林黛玉一往情深,“只念木石前盟”,宝钗也深知这点,因此也并未期望与贾宝玉缔结姻缘。小说开头,林黛玉虽在年幼时偶然会吃宝钗的醋,但两人后来便结为金兰之契,成为知己。不过,只因黛玉个性毕竟有些任性,又体弱多病,周遭人总料她无法长命;另一方面,宝钗才貌兼备又知书达礼,以当时的标准而言,可说是完美的女性。因此在周围的大人眼里,薛宝钗看起来不免比林黛玉更适合许配给贾宝玉,这便是“金玉良姻”。一个是前生注定的阆院仙葩,一个是现世理想的美玉无暇,再加上生于贵族之家的种种责任、周遭人们复杂的心思企图乃至人际关系的纠葛羁缠,遂构成了宝玉与黛玉的悲恋──如此规模洪大的恋爱小说,实在是仅《红楼》一家,别无分号。
【延伸阅读】群聚拍摄飞鹅山情侣车内聊天失败告终 日本摄影师早有成功示范(点图放大预览)▼▼▼
《红楼梦》作为酷儿小说
看到标题,读者可能会反射性地觉得我在牵强附会──但我是认真的。《红楼梦》作为酷儿小说来读,也相当有趣。
在这部描写人间众生相的小说中,既有男同性恋的描写,也有女同性恋的描写,更有女扮男装的场景。书中的薛蟠与秦钟虽喜好女色,却也会受到男人吸引,以现在的术语来说就是双性恋者。薛蟠这个四处撒狂的呆霸王,有次意图接近一个美男子柳湘莲,想跟他相好,却失败而遭到一顿狠打。就连主角贾宝玉也受到年龄相近的美男子吸引,例如秦钟与蒋玉函。
中国明清两代本就有喜好男色的风气,因此古典小说里出现男同性恋描写其实并不少见,但女同性恋可就找不太到了──偏偏《红楼梦》里就有。以下这个小插曲见于第58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很短,因此很容易被忽略。
贾府里是有戏班的,戏班仅由女孩组成,大家都住在大观园里。戏班里扮演小生的藕官与扮演小旦的菂官,两人演戏时“常作夫妻”、“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所以久而久之,两人就“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如同真正夫妻一般。后来菂官先过世了,藕官伤心,“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因为有火灾的危险,大观园里是禁止烧纸钱的)。贾宝玉得知藕官这段情事,便叹道:“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
我还没读过有红学研究关注贾宝玉这段台词的,但在我看来,这段台词大大地值得关注。贾宝玉这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虽以“这样人”、“我这须眉浊物”等言词模糊地一语带过,但我总觉得,贾宝玉真正想表达的,其实是这样的:“上天既生出藕官与菂官这种能爱女子的女子,又何须生出我这般须眉浊物(=男人)来玷辱世界”──愈读,就愈觉得只能这样解读。在小说里,贾宝玉一贯褒扬女子而贬低男人,这样的他若知道世界上竟然存在“能爱女子的女子”,会觉得包含自己在内的男人都是不必要的杂质,也相当符合逻辑。他平时常把“女儿是水作的骨肉”挂在嘴边,也曾感叹过,女儿“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对这样的他而言,女子与女子的恋情不用沾染男人的气味,想必便是最为纯洁澄澈的情感了。话说回来,18世纪的古典小说里就有这样的台词了,这岂不令人惊讶?
【延伸阅读】日本首位出柜僧侣 出自传鼓励世人勇于面对性向(点图放大预览)▼▼▼
贾宝玉作为性别认同障碍者
其实贾宝玉这个人,也非常地“酷儿”。合山究《《红楼梦》新解:一部“性别认同障碍者”的乌托邦小说》(日文原书2010年,中译版2017年)这部研究论著里引述当代医学知识对《红楼梦》进行考察,得出三个结论:一、贾宝玉便是现代所谓的性别认同障碍者;二、贾宝玉的人物原型是曹雪芹自身,而曹雪芹本身也有性别认同障碍的倾向;三、《红楼梦》是作者“为了摆脱穷愁落魄的心理压力”而写的“性别认同障碍者的乌托邦小说”。
把贾宝玉跟“性别认同障碍”(GID)做连结,这件事本身其实没什么好惊讶的,只要在某种程度上对LGBT与酷儿理论、性/别理论有点知识的读者,都不难做出这种联想。我自己大学时重读《红楼梦》,也完全觉得贾宝玉根本就是个跨性别者。但即使如此,合山究老师在学术领域里进行分析,并写成一本研究论著,这功绩仍是大的。最先以这个观点阅读《红楼梦》的,既非台湾也非中国,而是一位日本学者,或许这也反映了如下事实:虽然今天的日本在性别平权与LGBT人权上逐渐落后,但至少对跨性别族群而言,2000年代的日本仍算是进步的。受到电视剧等流行文化的影响,“性别认同障碍”这个病名广为日本社会所知;对于性别变更,日本也立有专法予以规范,这些都是2000年代的台湾和中国所看不到的现象。
合山老师的研究手法其实并非完美无瑕,最大的瑕疵是,他几乎未曾参照酷儿理论与性/别研究的成果。他把“男性=阳刚”与“女性=阴柔”这种特质太视为理所当然,认为贾宝玉“丝毫没有表现出男性本能之应有的性冲动”,由此联想到性别认同障碍。在文本验证的过程中,他也无条件地信任精神医学的权威性,把“性别认同障碍者”当成客观且均一的存在,这种前提也大有问题。他采用的研究手法,是把日本的《性别认同障碍诊断治疗标准手册》里提到的“性别认同障碍者的症状”当作绝对指标,自己来当精神科医生,对贾宝玉的言行举止进行观察,并做出诊断。
然而回顾历史,我们知道,许多精神疾病其实都并非客观的存在,而是与时代一同被“建构”出来的──特别是那些与“性”有关的“异常”,更是如此。曾经,同性恋也被当成是精神疾病的一种,后来在1990年除病化;性别认同障碍这个病名也在2018年从精神疾病列表里删除,更名为“性别不安”或“性别不一致”这种“状态”。换句话说,对于所谓的“男性特质”、“女性特质”乃至精神医学的权威性,合山老师应抱持更加怀疑的观点,而不该毫无批判地照单全收。
除了研究手法上的瑕疵之外,合山老师的论著中,有些结论也令人无法首肯,比如他把贾宝玉有时会进入疯癫状态、受到佛道二教吸引,以及小说中未出现正式名字(宝玉是乳名)等现象,全都试图以性别认同障碍加以解释,这未免太过牵强附会。另外,合山老师主张“曹雪芹也有性别认同障碍的倾向”,这也仅是推测(虽然这样的可能性无法否定);至于“《红楼梦》是性别认同障碍者的乌托邦小说”这个结论,也不能轻易相信。如果说曹雪芹真的是为了“摆脱穷愁落魄的心理压力”而企图把《红楼梦》写成一部“性别认同障碍者的乌托邦小说”,那他大没必要写出大观园的倾颓与崩坏;再者,仅仅为了安慰自身而写的小说,恐怕也无法成为文学史上的最高杰作。
不过,若问贾宝玉是否真的是性别认同障碍者,或者至少拥有性别不安、性别不一致等倾向,我认为答案是肯定的。也就是说,《红楼梦》可以说是一部以生理性别与心理性别不一致的人为主角,所写就的规模洪大的酷儿小说。
推荐大家读《红楼梦》
与《三国演义》和《西游记》等好懂易读的故事不同,《红楼梦》对日本读者而言相当难以阅读,这点不难理解。就算阅读日文翻译,面对那些晦涩的古文诗词、古代的器物制度,乃至为数众多的登场人物,读者大概很难不感到挫折。即使如此,《红楼梦》依旧有花上时间、好好一读的价值。
或者读者也可以先从电视剧下手──《红楼梦》在华语圈电视剧已经不知道拍过多少回。87年央视版、96年华视版,以及2010年的新版红楼梦,都很值得一看。
作者李琴峰LI Qinfeng,日中双语作家、日中译者。1989年生于台湾,2013年旅居日本。2017年以第二语言日文书写的第一篇小说《独舞》获选群像新人文学奖优秀作品。2019年以小说《倒数五秒月牙》入围芥川龙之介奖与野间文艺新人奖。2021年,以《北极星洒落之夜》获日本艺术选奖文部科学大臣新人奖,以‘彼岸花が咲く岛’荣获第165届芥川龙之介奖。另著有《星月夜》。
【本文获“nippon.com”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