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植义春漫画|他的焦虑和所遇到的敷衍是完全卡夫卡式的|廖伟棠

撰文: 廖伟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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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期的柘植义春分身两半,一半是继续把现实主义里的心理秘密深挖的“私小说”漫画,一半是直接描绘梦境的“梦日记”式实验作品。
廖伟棠

十五年前第一次在神保町的旧书店接触到柘植义春,并且爱上,当时就觉得他那些冷清潦倒但是笔墨饱满的街景,颇有似曾相识之感。后来旅居台湾,我像义春那样喜欢游荡在那些边缘小镇,并且想起与二十年前环岛漫游所见并无二致,那不是义春所居所游所画的那个被遗忘的另一半的日本吗?

文:廖伟棠 | 原题:柘植义春:帝国边陲的寂寥梦

柘植义春以其文学性漫画的深度,享誉全球另类漫画界半个世纪,但中文版迟至今年才在台出版。他早应和台湾相遇(不只是传为佳话的拿台南眼科照片作为背景摹画)——作为曾经帝国的边陲,此地既有离心的颠覆性,又有异国情调的温柔。我们在日殖时期台湾的日语诗人比如水荫萍、翁闹等的诗,乃至殖民文学遗腹子七等生的小说和诗里,都能感受到这种五味杂陈的“情调”,这点也是义春中期游记漫画的魅力。

柘植义春(图片来源:IG@tsugepro)

柘植义春(Tsuge Yoshiharu)简介|日本漫画家,笔名“つげ义春”,1937年生于东京,小学毕业后曾在电镀工厂工作。1955年,以漫画《白面夜叉》出道,开始创作在租书店流通的“贷本漫画”。1965年,应实验漫画杂志《GARO》(ガロ)邀请,接连刊载了〈沼〉、〈吱子〉、〈山椒鱼〉、〈红花〉等作品,展开漫画创作的黄金期,并因为1968年发表的超现实主义漫画〈螺旋式〉,震撼当时的漫坛与读者,获得艺文界不小的关注。不过,其一生饱受精神疾病所苦,1987年以〈别离〉告别读者后,即不曾再发表过漫画。柘植义春的作品以梦境、旅情、私漫画为特色,在国内外都备受赞誉,已是日本另类漫画大师的代表。1991年《无能之人》曾改编成同名电影(竹中直人自导自演)、2005年《无能之人》法语版获安古兰漫画节“文化遗产奖”、2017年《柘植义春 梦与旅的世界》获日本漫画家协会大奖。2020年法国安古兰漫画节举办柘植义春生涯首次大型个展,展出约250幅原稿,其本人也亲自出席领取特别荣誉奖。

柘植义春早年贷本漫画里的贫民窟感是不得不忠于战后日本现实的荒原,但中后期对各种偏乡温泉“景点”的流连沉迷、细致刻划,竟也带有一些川端康成“我在美丽的日本”那样的怜惜,柘植义春是敝履自珍,不懂得的人才会以为是怀旧。

魔幻现实主义漫画

当然,柘植义春更张扬的魅力在别处。他只画过一篇《螺旋式》这样彻底魔幻现实主义的漫画,但正是这一篇堪称神作的漫画的存在,让我们看他此前此后的漫画都带有了诡异的心情。

柘植义春漫画集海报(图片来源:IG@taitaibooks)

柘植义春精心铺陈的这个大梦,比他其他不动声色的梦境和心理探索之作明显浓墨重彩很多。画面里错置的意象满载,隐喻呼之欲出:海边晾衣服的像是磔刑的十字架(丰臣秀吉曾经用它钉基督徒);理发店里有磨镰刀的人——这些都是日常的威胁,我们在噩梦中常常只是余光一瞥所见,但噩梦之噩恰恰就在于这种不起眼的危机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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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咩咩水母咬断了手臂动脉的少年

《螺旋式》里被咩咩水母咬断了手臂动脉的少年,就这样穿过这些日常的威胁去寻找荒唐的治疗。他的焦虑和所遇到的敷衍是完全卡夫卡式的,卡夫卡也热中于描写奥匈帝国边陲乡镇里的残酷日常,比如说《乡村医生》里,那个老医生就被剥光了衣服放进病人的被窝里,村民们认为这样有助于治疗,少年病人胸口有一个玫瑰花一般的血洞——《螺旋式》里的少年则带伤钻进妇科女医师的床上,在两者的性欲发泄中完成了手术。

不过柘植义春并没有接着铺展这个架空的世界,只用了另一篇只有七页的《山椒鱼》来完成他的卡夫卡时期。

来自柘植义春漫画角色的襟章制作(图片来源:IG@ice9_cloud9)

《山椒鱼》是更残酷的神作,里面的独白酷似卡夫卡《鼹鼠》里那只茫茫然的鼹鼠的嗫嚅,但山椒鱼更极端,它永远生活在下水道里,不断遭遇人类世界的遗弃物,四方田犬彦在《漫画的厉害思想》里认为它与死亡无异。大山椒鱼属于大鲵,又名娃娃鱼。当山椒鱼遭遇那个顺流而下的死婴时,它宛如照镜但逃避入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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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想起安东尼奥尼《奇遇》

不过四方田犬彦没有指出的是:这条山椒鱼未尝不是自称有“社恐症”的遁世主义者柘植义春自身最极端的投射。君不见义春的多篇漫画总有一个无表针的钟出现在一角?这象征时间被悬宕和架空的道具,以及包括眼科招牌等义春道具统统出现在山椒鱼的下水道里,让人不禁想像这是义春的心之深处。

这样一颗渊深幽谧的心,只要它稍微释放一些毒气到上界,上界的平庸现实也会变得怵目惊心。比起充满存在主义隐喻的《螺旋式》和《山椒鱼》,不动声色的游人偶遇短剧,更堪琢磨。早期的《红花》和《沼》、《满酒屋少女》,一面是佛洛伊德式的性纠葛,另一面则是与己无关的命运无常,后者更为克制动人。同样风格的《海边叙景》则把这种克制背后的死亡阴影放大到极致,让人想起安东尼奥尼的《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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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期柘植义春的实验作品

无常命运加深戏剧性,造就的就是《源泉馆老板》和《柳屋老板》这两篇成熟之作。两篇老板,都涉及命运的不可交换,作为“畸零人”、“局外人”的叙事者的狂想徒然增加其悲哀而已,同是天涯沦落人,交换了也不是更好的命运。

《源泉馆老板》里对前世、样貌相似等轮回感的强调,颇有波赫士的趣味;而柳屋那一篇更像当代的英美现实主义小说,波澜不惊地描写细腻转折的内心独立史,成为了不被单一主题局限的即兴迷宫。一个旅人拒绝了可能改变的命运(与旅馆女私通以成为老板),安然享受海边与流浪猫合唱《网走番外地》的寂寥,黯然又呼应了开篇用强烈光影刻划的森山大道式都市沦落人的寂寥,这样的况味和《螺旋式》里的少年放诞完全不同。

翻摄自2018年《Spectator》第41期〈柘植义春特辑〉(图片来自诚品书店黄鸿砚专文插图,https://pse.is/3n87qk)

晚期的柘植义春分身两半,一半是继续把现实主义里的心理秘密深挖的“私小说”漫画,一半是直接描绘梦境的“梦日记”式实验作品。“梦日记”则更符合怀念《螺旋式》的前卫读者,《梦中散步》、《吉保的犯罪》、《夜入侵了》这类荒腔走板的梦,义春也故意要画得丑陋歪斜,仿佛在提示大家一起坏心眼进入一个更荒诞不经的由欲望主宰的平行世界。

图片来源:https://pse.is/3n87qk

前者包括长篇《无能的人》以及诸多私小说式短篇,如《无聊的房间》、《夏天的回忆》、《邻近的风景》等,为他赢得大众读者,这种“私漫画”取材自落拓漫画家夫妇相濡以沫的生活,平实入世的画风掩饰了厌世的心境。介乎义春本我与自我之间的主角,是太宰治以降的无赖怯弱者。他在日常困境里有限的自由,是恍惚于有无之间的悖德——以《夏天的回忆》的演示最精彩,男子对车祸昏迷的女子用手指揩油,其后惶惶不可终日,直到再遇时又陷入妄想。

这时的柘植义春也终于像这位性妄想者,不甘但终归于平淡时光的虚无。《邻近的风景》里那条台风过后匿藏在废屋地板底下的雷鱼,其实呼应了早年的山椒鱼。雷鱼的名贵,只有韩国移民李先生这样的边缘人知道,义春估计也这样自诩/自嘲。主角把雷鱼放生到多摩川,自己留在即将变成高尔夫球场的废村旁边生活,是义春最后一梦的分裂:从此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因此我理解了义春在1987年发表《别离》这部极其晦暗的作品之后,再不画漫画的决志。因为作为雷鱼的他已经取代了山椒鱼的他,获得自由。

(本文不代表艺文格物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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