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更|与梵高同样孤独的竞敌 于异地迸发最后灿亮的火光|人与物

撰文: 慕尙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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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我们从不了解高更,因为每次在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们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提到另外一个更响亮的名字——梵高。

也许还会有人记得,1903年的5月8日保罗・高更(Paul Gauguin)在南太平洋的马克萨群岛逝世。

保罗・高更(Paul Gauguin)(Wikimedia Commons)

但这并不代表些什么,艺术史推演一百多年,高更始终如囚鸟般生活在梵高的影子下面。当然我们也不必为高更作一些似是而非的哀叹,因为当他选择离开梵高,而梵高选择以死亡来迸发艺术灵感的时候,命运只会记住后者的壮烈。所以高更远赴太平洋,不是为了散心,而是为了向梵高致意,用重新生产自己艺术风格的方式。

高更与梵高

这两个人其实从相识、相熟、相濡以沫再到相恨、相离其实只是短短三年的时间,如果有任何导演对这段短暂的关系感兴趣,我敢打赌拍出来的东西绝对不亚于各种宫廷内斗或是婆媳闹剧。1887年11月,二人初次见面,而从相识开始,梵高已经极力开始邀请高更前来他所暂居的阿尔勒地区,而在翌年的十月,高更也因应梵高和其弟西奥(Theodorus "Theo" van Gogh)的请求搬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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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位后印象派的天才相居在一起时,虽然一直尝试以互相敬仰的方式生活,但总难避免在艺术上或个人生活上有摩擦,当然这类型的摩擦也是他们画作的灵感源泉。梵高在高更到来的两个月后割掉了自己的左耳,高更也与他分道扬镳回到了巴黎。梵高在去精神病院之前留下了两幅画,宣告两位天才之间关系的结束:《梵高的椅子》和《高更的椅子》。

不难在这两幅画中捕捉到两人分离的端倪。完成作品后,梵高在寄给弟弟西奥的信中说道:

“幸好我很清楚自己想要追求什么,我打心底全然不在乎别人批评我工作得太仓促。为了回应这点,我甚至要工作得更加仓促。同时,我可以告诉你,两幅作品实在太怪异了。

三十号画布【编按:即《梵高的椅子》】,一张底部以灯芯草编制的黄色木椅,置于红色瓷砖上,倚靠著墙壁。

然后是高更的扶手椅,红与绿的夜晚效果,墙壁和地板采用红色与绿色,椅子上两本现代小说也与一支蜡烛,以厚涂颜料法画在粗厚的画布上。”

艺评家和学者都认为这两幅作品表了梵高的寂寞和孤单。在《高更的椅子》中,放在空椅子上的书在梵高心中,意味著巴黎的艺术界,这两本代表“巴黎现代小说”的象征物,也暗示了高更的行踪;此外,蜡烛与煤油灯也是梵高对高更强烈的幻想,尤其是煤油灯,强化了高更不依赖传统印象派的自然光线,而仰赖自身表现欲望去定义色彩的风格。反过来说,《梵高的椅子》以厚涂法上色,充满他后期常用的“鲜黄色调”,这张椅子借由瓷砖构成的线条网络,安稳地悬固在地板上,这与高更的椅子形成强烈对比,因为高更的椅子仿佛漂浮在水面般的东方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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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经常会因此责备高更,为甚么要离脆弱的梵高而去?如果不是匆匆而去,或许我们能再多欣赏几幅这位天才的画作。但这样未免对高更太严苛了一些。有一句至理名言“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再浓情蜜意的情侣也会因朝夕相对的琐事而无法忍受对方,更何况是两个眼里容不下一颗沙子的艺术家。高更不像梵高般早就立志以绘画来成就一生,他在三十岁之前还是一位股票经纪,直到三十五岁才立志抛弃家室与社会地位,进入当时主流的印象派艺术圈,并收藏大量印象派画家的作品,比如毕沙罗(Camille Pissarro)、雷诺瓦(Pierre-Auguste Renoir)莫内(Oscar-Claude Monet)、塞尚(Paul Cézanne)等人的作品,直到1876年,高更的作品才正式地入选了巴黎沙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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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更与大溪地

艺术界会说高更是大器晚成的,这点倒没有什么争议。他与梵高见面时四十岁,在艺术圈没有知名度,身无分文,也没有任何后路;而在两个月的相处时间里,高更却并不如梵高般高产,似乎他也开始意识自己灵感干枯的问题了。虽然他远走巴黎,但他还是没有被主流的艺术圈热烈欢迎:简化了的巨大形状、均匀单一的色彩、分割主义、无阴影的光、素描与颜色的抽象化,超脱自然,这是高更与别不同的调色盘和画笔,但是他的这种幻想却在巴黎走投无路,直到1890年梵高送给他最后一份礼物——死讯。

1891年高更拍卖了自己全部的作品,前往大溪地。

他与梵高的关系大部分都是由梵高负责记叙,而高更却甚少言说,也许他只会放在心里。所以他才会在梵高死后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欧洲大陆。高更曾经带著他在岛上完成的作品短暂回过巴黎一段日子,于1893年11月举办了他的《大溪地人》 (Tahiti)画展,结果是彻底失败,在经济上收入是零。而他那新颖、神秘、野蛮的绘画,迎来了一些崇拜者,但巴黎主流艺术圈的嘲弄又使他返回大溪地。1894年高更再度向著大溪地出发,在海上六十三天漫长的漂流中,带著茫然和野心,全然不知在日后他会在孤寂中葬身在群岛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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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今天,大溪地对于我们来说依旧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或许我们只能尽量把它的想像停留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海岛。更何况是一百多年前?虽然它是法属领地,但却遥远得和现实世界无关,像是不再具备地理属性,纯洁得如同一块精神飞地。

而高更就选择在孤独的时空里作画,他在从大溪地寄往巴黎的信件里提到:“我在初夜时分写信。大溪地的夜晚这样贫困,只有这里这样寂静,鸟叫声也不会干扰这寂静。四处有掉下来的枯叶的声音,像是心里颤动的细微声音。我可以开始了解,为甚么当地的土著坐在海滩上,一坐好几个小时,他们彼此都不言语。”

如果你今天有幸去大溪地旅游,千万不要抱著任何艺术家的狂热希望,因为在大溪地没有任何一幅高更的作品,甚至没有保留他在主岛上曾居住过的一所茅屋——他曾在里面完成过最重要的作品《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对于本地人来说,高更也只是个传说中的文化符号而已。

但对于高更来说,这里是他唯一可以思念梵高,却又不会痛苦的地方。

高更与画

高更在生命最低潮的时刻,完成了《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不只是对梵高的思念,还因为他最疼爱的小女儿的离世。画面中的人物参照了很多文艺复兴时期建筑的门楣和壁画造型,而且其中一些人物形象曾经多次出现在高更早期的作品中。

《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布上油画,139.1 × 374.6 cm,1897,现藏波士顿美术馆

画面右侧是一个熟睡的婴儿,画面左侧是一个半坐的老妪,她让自己的腿蜷曲向后,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死亡的临近。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人,年轻的、年迈的、独自一人的、成群结队的,为我们展现了一幅人存在于世的全景画卷。对于画中出现的蓝色塑像和动物,学者各执一词,尤其是最左端的白鸟和蜥蜴,更是为这幅画增添了很多神秘色彩。根据高更的描述,这些形象都是为了表现言语的苍白和虚妄。高更以艺术家的审美直觉去综合大溪的各种自然生活——以艺术家的感受重新组织线条、色彩、形式和结构,从而使作品具有他个人意图的效果。换言之,比实际题材更为重要的形式和构图,是构成绘画表现力的最大潜在要素。由于上述要素改变了自然的原始形象,从而使画作表达出艺术家的情感和感受,除了如同史诗一样展开的巨大画面,在左上角与右上角还各有一块对称的浅黄色题记,这是一组如史诗般的注脚。

"D'où Venons Nous

Que Sommes Nous

Où Allons Nous"

“我们从哪里来?

我们是什么?

我们要到哪里去?”

对于自己的作品高更似乎不想多加解释,也许他在大溪地和太平洋的荒野中寻找的一切,都为了完成这幅巨作。他在1901年6月写给当时极支持他的诗人评论家莫里斯(Charles Morice)的信上,就提到这张巨作,也描述了一些散乱的细节:

“我极低潮,被贫穷打败,被病痛打败,我过早衰老了⋯⋯我要暂缓完成我的作品,我还在妄想,下一个月要尽最后的努力去法图—依瓦(Fatu-Hiva),那是马尔基群岛中的一个小岛,还很原始野蛮⋯⋯我想,那里的野蛮,那里纯粹的孤独,可以重新让我苏醒⋯⋯在我死前,还要迸发最后灿亮的火光,我的幻想会重新年轻,我的才华要攀升最巅峰。”

可是,非常讽刺的是,这幅画在当时几乎无人问津,最后在画展策展人的苦苦哀求下,才有收藏家以一千法郎的价格买了下来。

在今天,高更的影像还没有完全消失在大溪地鲜咸的海风里,在观光节目的缝隙中感受他画中的那些人物、风景和颜色:少女浑厚的肩膀、男人古铜般的皮肤、安静的坐姿和优雅神色,还有从大溪地中心巴比提开出的一艘船——这艘驶往高更逝世之地马克萨群岛的船,名为“高更号”。然而当他死时巴黎不知道他,当他死后大溪地却遗忘了他。在他辞世时,当地主教写给巴黎的报告里,他只是一个普通前来旅行的外地人,顺便作画。

如果海上没风时,在大溪地尽可以一个人划行独木舟到一个貌似天际的无人海域:听不到任何喧嚣,一切静止下来,既没有从前,也没有过去,这一刻是禅意的,有片刻的永恒感。高更的朋友曾经在与他的信中提到:“你的作品属于一个已从世界上消失的人物,你的敌人沉默著,不敢攻击你,你是如此遥远。你不应该回来。”

沙滩上的大溪地女人(Tahitian Women on the Beach),油彩,现藏巴黎,69 × 91 cm,1891,奥塞美术馆

【人与物】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