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禁年代|记录北京地下书商怎样照顾政治犯手足|来稿
2001年和作家野夫相识于北京,那时他正和一群也是六四受难被关过的诗人、作家们,在搞出版,也就是地下书商。由于六四时,我在天安门广场采访,写了一本《天安门纪事》,我们像一种拥有共同禁忌的“秘密记忆者”,自动就相熟起来。相识的过程也极其简单,你只要说出当时你在那里,做了什么,如何受难,彼此便心知肚明。
看不见的江湖──北京的地下书商 | 文:杨渡
野夫本在海南当警察,看了六四,便把警徽交还了,也不顾同仁的相劝,兀自千里单骑,骑了一辆摩托车回到湖北,帮助六四受难者,或逃躲,或流亡,却不料后来受了湖北作家熊召政的设计陷害入狱。出狱后,眼看湖北找不到工作,无路可走,便决计到异乡谋生,自此来到北京。他碰上了也是六四遭难的诗人李亚伟等人,在他的介绍下,开始靠写稿谋生,后来做起了书商。
野夫|本名郑世平。土家族。1962年出生于湖北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利川县最边远的小村。1978年考进湖北民族学院中文系,同年开始诗歌创作。1982年组建鄂西第一个诗歌社团“剥枣诗社”。1985年担任湖北省青年诗歌学会常务理事。1986年考进武汉大学中文系,组建湖北省“后现代诗人沙龙”,出版诗集《狼之夜哭》。1988年分配到某省会公安局,1989年因为支持学生,公开宣布退出警界。之后因参与掩护民运人员及“泄露国家机密”,被捕判刑。1995年减刑出狱,到北京谋生成为民营书商和自由撰稿人。自1980年代开始创作以来,发表诗歌、散文、报告文学、小说、论文、剧本等约一百多万字。诗歌和散文收入多种选本。曾获2006年“第三代诗人回顾展——杰出贡献奖”、2009年“当代汉语贡献奖”、2010年“台北国际书展大奖——非小说类”、2011年“独立中文笔会自由写作奖”、2012年“中国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2012年应荷兰国家文学基金会邀请成为阿姆斯特丹驻市作家;2013年受邀至德国科隆担任驻市作家。
那时,正是邓小平南巡后,中国全面向钱看。可是你向钱看,钱不一定向你看,一片开放改革之风,社会风气丕变。许多如何赚钱、如何经商、华尔街如何致富、经营术、人脉运用术等书籍,乃至于稍有黄色的港台书,各种情色杂书,全面出笼。他们就是趁着这一波热潮,走上出版之路。
大陆的出版是有管制的。你得有出版社,有国家给的书号,才能出书。问题是,所有出版社都是国营,大都由一些老人把持,难免教条,编辑内容与时代脉动脱节,于是这些年轻生猛的地下书商就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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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跟国营出版社买书号,一本约莫人民币万把块(当时薪水还低,物价还较便宜,万把块数目已不小了),其余编辑、稿费、印刷等全部自付,印出来之后,交由各地的“二渠道”发行。
“二渠道”也是地下的。那是有别于全中国唯一的公开发行渠道──新华书店,另外自己做的发行。各地的二渠道书商早有连络,否则以全中国地域之辽阔,如何发出去?当时交通运输以火车为主,通过火车的货运系统运送到各省的主要城市车站,书一旦送达,便发行到各地的小摊贩、书报亭、流动书摊等。有些地方,因为关系好,也会流入在地的新华书店。
这些流动摊贩根本无法固定结帐,怎么可能按书的销售折扣收钱?所以,二渠道书商全部用买断的。从上游的出版到中间的发行,一路买断,因此折扣特别低。
如何在大陆订那些书
在大陆,有一些地下书商的图书订货会,他们约定一个时间,地点则选在某个城市的饭店之类的,书商与二渠道发行商聚集,喝酒聊天。书商把准备出版的书的选题、作者、内容等,做一个简介,渠道商则看自己的判断,决定要订多少。有时,交情好的,或认为要帮兄弟的忙,便会订得多一些。然后,发给中盘的各省市。各省市再去发给小摊贩,一路买断,以免无法催收帐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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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和这一票大牢里关出来的兄弟做的就是这种买卖。李亚伟、老家、胖子等等,都是这个路子。他们互相帮忙,挣钱谋生。行有余力,还可以帮忙受难的兄弟一把。
像刘晓波出狱没钱生活,他又是一个书生气的人,不会找生路,也不愿白受人帮忙。于是野夫帮他想了一个办法:做一本书。
他找了王朔和刘晓波对谈。谈的内容从文学、小说、艺术到文化现象,内容极是庞杂精彩。但刘晓波不能出面具名,他是被禁的作家。于是野夫帮他取了一个无人认识的名字“老侠”,王朔则帮书取一个古怪的书名,叫《美人赠我蒙汗药》,靠着王朔的大名,书大卖。王朔义气,稿费分文不取,全交给刘晓波。
王朔与刘晓波的那些年
这事,若非野夫一手操办,他自己说出来,谁也不知王朔这个“一点儿正经没有”的人,竟有这一等一的侠客义气。(王朔与刘晓波事,精彩万分,此处所述不及万一,敬请参阅野夫著作《看不见的江湖》,台湾有出版)
这就是北京的地下出版世界,一个“看不见的江湖”。
我们在北京相遇,酒酣耳热之际,谈着北京的地下书商与出版,便谈起台湾的出版。我于是聊起当年台湾年轻人如何看禁书,搞地下出版,开了阅读风气,从而开启了一个开放社会的门。“兄弟,莫说你们现在的地下书商无用,只是赚钱,这个地下社会是可以改变世界的”。这大约是我酒后说的。接着又说了几个台湾禁书的故事。
两岸禁书年代与故事
当然,我们也不免谈到台湾的民主化过程,与这些禁忌的逐步开放有关。那时,北京友人对民主改革满怀希望,总期待从台湾找到一些借镜,或者台湾人努力一点,证明中国人也是可以实践民主理想的。
便是在酒后的快意中,胡说了一些故事,他们大感兴趣,笑说:“你何不写出来,给大伙儿看看,台湾是怎么走过来的。”
那时,钱钢正在主编《南方周末》,也有一帮朋友在那里做事,于是想写了给他刊登。作用是给大陆的友人打打气,说明社会的开放总是有一个过程,它不是靠政府施舍的,而是像挤门缝一样,慢慢把门挤开来,开放社会才逐步来临的。
于是,我写了“禁书的故事”,发表于《南方周末》。这便是这个《禁书的年代》的缘由。
《南方周末》专稿发表后
如今,北京地下书商的世界早已风流云散,梦醒时分,各自流浪到大理、成都、哈尔滨、香格里拉、西双版纳、清迈等地,写书、写诗、种茶、谈恋爱,乱世流放,只留下记忆中的江湖。
我也以为禁书对开放的台湾社会已是昨日黄花。却不料,三十几年后,当年搞禁书的某些人,做地下刊物的党外人士,如今当了权,竟还想搞查禁书刊,而且用钱用力控制媒体,关电视台。最令人瞠目结舌者,戒严下,当政者还知道心虚羞耻,如今是堂而皇之,喊着反共的口号,硬生生把“红帽子”当血滴子,跟1950年代白色恐怖没有两样。
于是,我想起这一篇禁书文章,便拿出来和朋友分享。
回顾着禁书历史,也想想,台湾的开放社会是怎么来的,还要再回去吗?回得去吗?门还可以关得上吗?
重刊出来也不是想提醒谁“莫忘初衷”,我对权力者不抱期望,而只是想在回顾中提醒自己,和还愿意相信理想的人:“哪,你看,戒严下都不怕了,现在要重新搞禁忌,那就重来一次吧!”
无论如何,地下社会,比地上世界危险,但有趣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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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杨渡,诗人、作家。喜欢旅行、阅读、电影和足球。最喜欢的地方,是新疆和阿尔卑斯山。大山大水,以及无尽的沙漠。最喜欢的电影是《直到世界的尽头》。生于台中农村家庭,写过诗、散文,编过杂志,曾任《中国时报》副总主笔、《中时晚报》总主笔、辅仁大学讲师、中华文化总会秘书长,主持过专题报道电视节目“台湾思想起”、“与世界共舞”等。着有诗集《南方》、《刺客的歌:杨渡长诗选》、《下一个世纪的星辰》;散文集《三两个朋友》、《飘流万里》;报道文学《民间的力量》、《强控制解体》、《世纪末透视中国》、《激动一九四五》、《红云:严秀峰传》、《简吉:台湾农民运动史诗》、《带着小提琴的革命家—简吉和台湾农民运动》;长篇纪实文学《水田里的妈妈》;短篇小说集《九天九夜》;戏剧研究《日据时期台湾新剧运动》以及历史纪实《有温度的台湾史》等十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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