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也斯|《香港志》尚未收录的文学香港 寻找“抗衡的美学”

撰文: 来稿
出版:更新:

编按:2013年1月5日,著名香港作家也斯(梁秉钧)辞世。笔名也斯:也,虚字,如之、乎、者、也,不带字意;斯,同是虚字,如斯、矣、兮、哉,同样不带意思。他取名也斯,因为欣赏也、斯的特质,不受单一意义规范,也不受一种学说或任何预设的思想所限。也斯以笔名写小说散文评论等,以原名写诗,1970年代末出版首本诗集《雷声与蝉鸣》,香港诗人、传媒人李国威(1948-1993)在《文艺》季刊(第18期,1986)发表近一万字的文章〈寻找一位诗人〉,详谈《雷声与蝉鸣》及其他,提到与也斯相处的片段。本版转载文章,在也斯辞世后八年、李国威辞世后二十八年后的今天,纪念两位已故香港作家如何对话文学。
【本文近万字,不插图以便读者更专注文本】

寻找一位诗人 | 文:李国威

一、吟哦

“走了
蓝马店的主人和我说

──送你送你
待我来举起灯火
看门上你的影子我的影子
看板桥一夜之多霜
……”

他坐在摇椅上,吟哦着王辛笛的诗。我们都喝了点酒,那种感觉真好。想起以前很多个晚上,就是这样坐在一起,谈着文学,深宵不寐。经历了人世的转折,我毕竟还没有完全改变,现在听他谈文说艺,心头仍然是畅快的。

在美国五年,他回到香港,安定下来。我可以感觉到他的转变。以前他尽量隐藏自己,不喜欢谈自己或自己的创作,现在他却乐意谈论。真的,有甚么不好呢?

他告诉我,他和王辛笛在美国的会面,使他对〈再见,蓝马店〉这首诗有了更深刻的感受。走出香港这个熟悉的世界,他在外边的确获益良多,他不单吸收新鲜的事物,对自己过去的一切也更看得清楚。

一切就从头说起。

二、追寻

也斯很早便对文学发生兴趣,也许因为他的童年是寂寞和不快乐的。父亲早死,母亲为了工作另觅居所,他寄居在亲戚家里,尝到了人情冷暖。他早熟,看透人的坏处,但是文学世界中有正面人物,给他安慰、寄托、爱与同情。他母亲遭遇了很多不愉快的事情,对人却始终那么好,这对他日后的成长有非常重要的影响。

有趣的是,亲戚家里有人喜欢看书。他很容易便接触到书本。他翻开五四作家的作品,沉醉于旧俄小说,像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里娜塔沙、彼埃那些人物,都成了他的初恋。漫长的阅读旅程就此展开,他从不停下来,视线伸向很远很远,英美法的现代文学,拉丁美洲的小说和诗、台湾和中国大陆的现代作品……在他成长的岁月里,文学作品大大充实了他那孤寂和微带哀伤的世界。他也关心香港的创作,他为马朗诗集《焚琴的浪子》所写的序,忆述了他中学时代的追寻:“因为不满足,就找其他文艺刊物来看,逐渐就看起新出版的《好望角》(昆南的小说、戴天的诗、李英豪的评论……)和《华侨文艺》(楚戈的诗画、商禽和管管的作品……)等来。在英皇道北大菜馆附近,美都餐室前面,有一个较大的报摊,人家没有的发行较偏的文艺杂志它都有,我常常走过那儿,看新的刊物出版了没有,一期一期的等着它们出版,直至久久没有消息,于是就知道又一份文艺刊物停办了。”

他对自己喜爱的作品怀有强烈的感情,这种感情影响他的朋友,他们或与他一起,或跟随他的步伐,去接触智利的聂鲁达、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奎斯、墨西哥的柏斯……

也斯还把他喜爱的外国文学作品译介过来,后来结集成书的有《当代拉丁美洲小说选》、《美国地下文学选》、《当代法国短篇小说选》等。他说:翻译是创作的准备。

也斯的妻子吴煦斌同样热爱文学,她写过不少东西,也译过不少外国作品。她说:也斯少年时代常常是沉郁的(她这样说的时候,他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我想她倒没有说错,从他的作品谈话里,我不时都感觉到一份沉郁。不过,他这个人不与别人隔离,他追求温暖,亦以温暖待人,因此获得许多珍贵的友谊。他有时候也很顽皮。

三、留神

也斯喜欢写作,十六、七岁开始便在报纸、刊物上发表他的作品。最令他难忘的是《快报》上的专栏。多少朋友说过:写专栏是一件苦事,每日一篇,没多久就把自己榨干了。他却有不同的想法。他认为这个专栏使他养成思考的习惯,是磨炼自己创作能力、作各种尝试的好机会。

在写作上,他常常要求自己“留神”,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留神、一个人对一条街道的留神开始。他要知道的是:人实实在在怎样生活着、人的生活在街道上、社会上留下甚么印记。他赞成写作要透视社会现实,但他反对先在脑子里有了甚么概念,然后再在现实中抽取迎合这些概念的资料。他要真真正正地体味现实,从自己的感受、认识出发。

他这种想法,可以举一件事情来说明。七十年代初,德国名作家格拉斯(Gunter Grass)来港,和他一起游览了这个城市。他起初还担心格拉斯会问他一些“资料性”的问题,例如:香港徙置区的人口有多少?他们的生活水平怎样?……但是,格拉斯没有问,只是在徙置区走着,静静地看着,还想走进民居里,与“实实在在”的人们接触一下。格拉斯更在街边的小吃档停下,尝尝卤水鸡脚的滋味。格拉斯的表现,令他感到由衷地欢喜,他觉得一个作家应该是这样的。

也斯的写作范围广阔,散文、诗、小说、读书感想,源源不绝地写出来。散文结集的有《灰鸽早晨的话》、《山水人物》,短篇小说有《养龙人师门》,中篇小说有《剪纸》,诗有《雷声与蝉鸣》、《游诗》。

也斯完成大专学业之后,先后在学校、报馆、影印公司和出版机构工作过。通过他的工作经验,他看到大机构的复杂性、洋老板的气燄、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小人物的坚忍、城市表面的底里;他看到了残破、瘫痪、无能改变的现实。这些都在他的创作中反映出来,特别是在他们的小说里。

除了写作之外,他还热衷于办文艺刊物。早年在《中国学生周报》写作的他,后来成为《中国学生周报》的编辑。那时候我们在一起工作,他的热诚与干劲,对我有一种鞭策作用;我们一齐度过一段愉快的日子,顽皮的他在〈新蒲岗的雨天〉里这样纪录着:“有时大家都穷/找谁的祖母借钱吃一顿晚饭/倾谈至深夜/总还有计划/还有下一次怎样/那时我们相信/有些东西不会烟圈一般轻易消失/喝了几杯酒/互相鼓励写伟大的小说/分手的时候/我们走向街头/在人群中分散/老黄走向奶路臣街/我们晓得/他甚至会向一切在街头围观电视的/苍蝇、虐蚊、大象和小型房车/推销他的旧书/而老李带一瓶啤酒乘小巴回到青山/他会在半途把眼镜掉到窗外/然后回家告诉他女人/吃苦瓜可以使人心胸广阔……”

谁料到《中国学生周报》气数已尽,也许因为我们才能不足,亦不能挽狂澜于既倒了。他又参与办过《四季》、《文林》、《大拇指》等刊物,《大拇指》现在还生存着,由一群年轻朋友主政。他们在也斯留美的那几年,每年都为也斯的儿子庆祝生日。

四、更新

也斯说:“我觉得自己的认识还不够,例如:我看一些报纸的社论,明知道它们在撒谎,但不知道怎样揭破它们。我希望自己有能力了解更多,有能力写作更多东西。”

离开学校多年,他又有回到学校的冲动。一九七八年,他飞往美国。

把母亲和儿子留在香港,他的心情是痛苦的。

“我三十多岁了,还在外边闯荡。别人早在工作上生了根啊!”

那几年,他回来过几次。有一次,我们常常见面。我心里说:也斯,你应该是这样的,坚持自己的理想,是不容易的。他的母亲真好,全心全力把他的孩子带大。

在美国几年,他的收获委实不少。大学图书馆里储存的美国现代诗人资料林林总总,这激发了他去找寻中国现代诗人的资料。而一九七八年那一年,美国和中国关系正常化,从那时开始,他接触到很多从中国到美国去的人,他对自己根源所在的地方,关切更深了。

五、生活的语言

在也斯的创作中,诗所占的份量很重。他在一九六六年开始写诗,到现在一直没有停止过。一九七八年去美国以后,研究和教书花了很多时间,也斯其他方面的创作减少了,但诗却还继续写,也写得很多。他说:“在美国这段时间,我觉得写诗是比较容易的,就好像随手记录自己的思考和感受。”

也斯的生活经验不一定都完全写进他的诗里,例如:他出来社会做事以后所看见的大机构的阴暗面、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小人物的创伤,他认为用小说来表达是更加透切的,不过,要全面地了解他这个人的性情和人生观、捕捉他作品的精神和风格,最好还是读读他的诗。

一九六六年,也斯进浸会书院外文系,从读十六、七世纪英国文学开始,但他的兴趣不在那里。他订阅《常青》(EVERGREEN)、《村声》(VILLAGE VOICE)等前卫杂志,接触到英美以外的众多当代作家,如聂鲁达、柏斯等,对他们产生了爱慕;另外,本港稍早一些前卫作家所办的《文艺新潮》杂志,也给了他营养,其中一期译介的法国现代诗人皮维尔的诗作,对他影响尤深。皮维尔喜欢写城市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不是甚么伟大诗意的题材,一对男女在塞纳路行走,女人唠唠叨叨的,这种琐事也可以入诗的;诗中的语言明朗、清新、幽默、甜美,是生活的语言。

以后,也斯写作了很多这样的诗。例如一九七一年的〈面包店〉,写一个男孩子对一个女孩子的恋情,笔调甜美而幽默。“那时曾与她走过关了门的理发店/脚踏车店和中药店/还有门缝中露出灯光的小舖/即使是这么破烂的路/那也是了不起的/那么温软的笑/那感觉/就像有一个面包夹子在胸膛里搅动/这样一起走过/不晓得该说点甚么/破烂的路也是美丽的/只是太短了/……/他过后就尽是这样数说/埋怨自己不知有多笨/一直走到面包店,像一个傻子/把书本递给她,然后就分手了/真使人想把头碰在墙上/你以为这是甚么/一出面包突发剧?/……”

没有华丽的词藻,就像讲说话一样;没有传统所说的美的意象,破烂的路却是美丽的。末尾两句自嘲的话,固然令人莞尔,也使诗中诉说的感情更堪咀嚼。

也斯对城市的生活极感兴趣。早在一九五八年,他还是个小学五年级学生,从黄竹坑搬出北角居住,当时黄竹坑只是一个乡村的地方,来到北角,他感到城市的庞大、陌生,他目睹这种从旧到新的变化,又因为受到外国现代文学作品的冲击,禁不住思潮澎湃。以后,他面对这个城市,仍然是感慨万端的。一九八一年,在《焚琴的浪子》的序里,他这样写着:“十多年过去了。好像兜了一个圈,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了。许多事情转变了,北角的街头何尝不也一直在改变呢……”

在皮维尔之反,也斯又接受了钟拜亚丝、卜狄伦、钟妮米曹和里安纳科恒等歌唱家兼诗人的影响,他诗作中的“讲唱”风格,由此而形成和进一步发展。他尤其受钟妮米曹的作品感动,他觉得她既可以写身边的事物,又可以写较大的社会问题,用的同样是平常的语言,态度同样是那么亲切的。也斯并不逃避时代、社会问题,但他认为作家的个人性是非常重要的,他相信个人性和社会性可以共存,而且只有这样才能显示艺术的巨大深沉的力量,聂鲁达、柏斯和钟妮米曹的作品,给了他信心。他怎样去写时代问题、社会问题,我在下文会有补充,现在先说说他诗作中的其他质素。

六、强韧的生命

在“皮维尔时期”,波兰作家真葛特带给也斯另一种影响。也斯译过真葛特一篇叫做〈芦荟〉的散文,散文里的主人翁患了肺病,朋友送他一盆植物──芦荟,他把芦荟逐片切来吃,靠它活命;植物不但本身有强韧的生命,也维持人的生命。人不是高于一切的,人要向其他事物学习。

蝉鸣便是也斯要学习的。即使在雷声掩盖下,蝉仍然不停地鸣。这种坚持的力量,始终会冲破雷声,让人听到的。在一九七三年的〈雷声与蝉鸣〉里,他这样写着:“雷声隐约再响/蝉鸣还在那里/在最猛烈的雷霆和闪电中歌唱/蝉鸣是麤笔浓墨间的青绿点拂/等待中肌肤上一阵清凉/因为雨点溅到身上/而发现了那温暖”

铁锚、石头,也是也斯学习的对象。一九七四年的〈中午在鲗鱼涌〉,有几句是这样的:“……/有时我走到码头/学习坚硬如一个铁锚/……/有时我走到山边看石/学习像石一般坚硬……”

要坚持并不容易,人常常是软弱的,于是,当他学习像石一般坚硬,他也体验到其他问题:“生活是连绵的敲凿/太多阻挡 太多粉碎/而我总是一块不称职的石/有时想软化/有时想飞翔”

自嘲是也斯可爱之处。

焦虑与希望,怀疑与肯定,常在他的诗中交替出现,不过,他始终相信坚持自己的信念是好的。波浪中的浮苔,屡经冲击,仍在生长,更显出它的不凡。一九七五年的〈浮苔〉说道:“深褐的苔藻/在海底固定的白石上摇曳/在每个波浪中有新的姿势”

也斯要坚持些甚么呢?他喜爱文学,坚信文学给人温暖,在阴暗的时刻,他的热情仍然不减。一九七四年《中国学生周报》关门前,作为一个不受薪编辑的他,写下了〈新蒲岗的雨天〉(新蒲岗是《中国学生周报》社址所在),末尾是:“这是个湿漉漉的雨天/机器仍在转动/它们快要只印数字和资料了/在旧报压得半颓的架子下/我们最后一次/在纸堆间拆一些信/希望拆出一首诗/一朵花/一声招呼/在这个湿漉漉的雨天/在这很晚很晚/人们都离去了的时候”

七、呈现与暗示

也斯在诗中的技巧上作了多种尝试。除了以生活的语言入诗之外,他又利用中国古诗的以景写情的技巧,以呈现、暗示而非解释的方式,来写他对人生和社会处境的各种感受(这方面他是受了叶维廉的《现象表现经验》的启发)。在他一九七三至七五年所写的《香港》与《澳门》两辑诗中,可以找到显著的例子。

〈关闸〉一篇,写香港、澳门与中国既相牵而又分离的关系,不完整的国家、在港澳看见的似是而非的中国形象是可哀的,而真正属于中国的美好质素是怎样的呢?“阴天里风吹/吹裂游客手中的地图”、“‘要买玉么?’/看摊的老妇人热心兜售:/‘虽然这里放着假玉,但还有另一些……’/不过谁也看不见/是否还有更纯粹的青莹”等句子,好像只是描画景象的,却呈现了作者的悲情。

〈五月廿八日在柴湾坟场〉一篇,写生者对死者的情意,写死者在人间留下的永不磨灭的印记,而所感所思又是透过景象烘托出来的。“不同年份的石碑/只有我们走过/感觉足下的柔软/看齐排的植物不规则地生长/一些早上盛开晚上零落的红色花瓣/你叫它‘落地生根’/非洲菊杂生的草丛里/忽然有枝梗的手举起一朵花/在这些乱与死寂间/我们俯首向一丛绿色的长叶/找一朵风雨兰/那一种感应风雨绽开的花朵”

朝生夕灭的红花,令你想到人的生命;落地生根,叫你体会死亡是另一种生命的开始;在生乱与死寂间的风雨兰,教你明白人的精神不朽。

此外,〈罗素街〉写香港新旧交替的现象,〈华尔登酒店〉写外表华丽、根基不稳固的地方,〈影城〉写堂皇布景后的阴影和空虚,这几首诗都是针对香港的问题、有感而发的。

八、游与颂

在一九七八年之前,也斯在技巧上还有其他尝试,因为在他诗作中所占的份量不重,而且他很快便放弃了,犹如过眼云烟,这里也不提了。

在他的摸索中,他了解到必须找寻一种确切表现自己生活经验的文字,硬生生地移植古典与西洋的生活经验,都是不好的。在一九七七年所写的一篇文章〈两种幻象〉中,他指出:“回到乡土显然只是一个幻象。另一方面,西化的世界也是不真实的……从打破幻象开始,才可以面对真实,继续找寻那适切的文字。”

〈突发性演出〉(一九六八年)和〈寒山及其他〉(一九六九年)两首诗,多少可以反映他这种思想。前者说明:照板煮碗把西方的艺术游戏、城市街头的突发性演出搬到香港来,是不可能的,和香港的现实格格入不;后者说明:古代诗人若是活于现在,将会非常尴尬。无论同古典或西洋的世界取经,必须有一个消化的过程,这正是也斯的取向。

一九七八年,也斯离开香港到美国求学,他的诗作进入另一个阶段。从七八年到八三年,他写了一连串“游”诗。所谓“游”,是离开一个固定的立足点,去看另外的事物;离开文字的媒介,去看其他艺术媒介,进入其他艺术媒介。“游”之中又有“颂”。所谓“颂”,是歌颂日常生活里的事和人,歌颂文学家、艺术家的美好质素,而非歌颂神或英雄。

去美之前,他曾到日本旅行,有一部分“游”诗,就是写日本旅行的经验。这段过渡时间里,他的心境是平静的,这种心境也反映在他的诗作里。他说:“叶维廉觉得,我愈是离开自己的地方愈远,感觉愈没有那么浓、那么郁结。这大概是真的。日本那个地方没有给我压迫感。在香港,我常常有一种郁结的情绪,想挣扎出来,我也常常想到生活伤残、隔绝的一面。”

平静使他超越创伤与黑暗,也使他有了一颗包容的心、一种宽大深厚的胸怀。〈池〉这样写着:“一千年那么老/镜容池/把所有的山/纳入怀里/对所有嶙峋地/蹲伏在林后/苔地上的/巨石/答予温和的回声/……/对池边/呆坐/走过/不知为甚么笑/或是不知为甚么忧伤的人/慰以不息的流水”

后来,向日本电影导演小津安二郎致敬的〈东京物语〉(一九八零年),同样以“包容”为主题。在小津的同名电影里,老人死了妻子,剩下他和守寡的媳妇,其他子女回来奔丧,只顾瓜分母亲的遗物,媳妇失望愤慨,觉得他们太凉薄了,而晚境凄凉的老人却反过来安慰她,他接受人的弱点,他相信他们到底不是凉薄的。小津所表现的这种包容的人生观,令也斯感动,电影中的镜头割接技巧,他也用到诗上来,把看戏时电影上的画面和现实连结起来,显示他对小津的敬意。这首诗,是他从文字媒介进入其他艺术媒介的一个例子。

在美国,也斯遇见了很多人,看了很多书,受到各种思想冲击,这对他的研究和创作都有一定影响。不过,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两个三、四十年代的杰出中国诗人。一个是王辛笛,从书中走出来和他见面,向他诉说了一段悲凉而又温暖的往事。“王辛笛到了洛杉矶,我去找他,谈了一个下午、一个晚上。文革时期他被下放去养猪,回家后常常谈到猪的事情,女儿便叫他做猪爸爸。他家里共六个人,文革时分派到不同地方,文革后重聚。过年,他们一齐做饭,每个人在墙上写一个菜,每个人负责煮一个菜,很开心。团年饭本是平常的事情,但因为文革变了很难得。他朴素、善良;经历了痛苦的遭遇而不尖酸,对生活仍然积极。读过他的诗,然后再见到他的人,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另一个是吴兴华,文革时死了,无缘见面。但是,他在图书馆里读到吴的充满才华的诗作和译诗,而且见到了他的妻子。“这么好的一个诗人,却在文革牺牲了。听他太太说,他始终坚持自己的信念和工作。他校订朱生豪翻译的《莎士比亚剧集》,贡献很大,朱生豪没有译出来的莎剧神韵,他都译出来了。此外,文革前他从原文译出的但丁的《神曲》,又写了一部以柳宗元为题材的小说──《他死在柳州》,可惜都没有出版。”

在一个不同的文化环境里,也斯像许多人一样,对自己的中国人身份是敏感的,他特别关注中国近代的生活经验和文学工作者所走过的道路,王辛笛、吴兴华的才华和人生观,更加强了他的信念。

他这时期写的“颂”诗,〈怀想一位诗人〉(一九八三年)是写给吴兴华的,〈找寻一位诗人〉(一九八一年)则写给王辛笛,后者他在表达自己对王的感情时,也引用了王的诗句、汲取王的风格,让我转述其中几段:“因为来到朋友之间/你热情地谈话/连嗓子也沙哑了/……/微笑的眼睛有时升起灯火的光影/少年的水纹,驿站的夜晚,走了,/旅店的主人和我说,欧战的风云,/怀乡的心,渡海而归,来到/颓废濡沫的都市,你要有布谷的声音……/……/我们少年时吟诵的诗句/今日终于见到作诗的人/繁露在阳光下干了,草茂盛地生长/诚心相信诗,也喜爱开怀的笑/一个豪爽的朋友,一个和蔼的父亲/与年月一同生长悲喜/……/就这样一直谈进夜里/灯亮起来,歌也听完了/还有那么多话要说/不过还是让你好好休息吧,再见/就是祝福的意思/好好的养好嗓子/我们都爱继续听见你的声音/从忧郁的声音转出来的声音”

此外,继〈东京物语〉之后,游于其他艺术的诗作有〈听John Cage音乐会回来〉(一九八零年)和〈从现代美术博物馆出来〉(一九八二年)等。前者肯定艺术实验的可能性:“甚么人在这泥泞的一日尽头/还在尝试用新的方法拉奏提琴/改变医院前的一片沼泽,唤醒/人们逐渐麻痺的心,撩拨/那些沉睡的眼皮。”

后者又写出现代艺术单薄、肤浅的一面:“彷如劳生柏拼贴安徽泾县的宣纸/贴了一层又一层:杭州剪纸、/穴孔图、中国花布的碎屑/纯粹为了满足视觉一切都是平面/……/在劳生柏画中只是拼贴/不必找寻意义的深度。/……”

日常生活常有种种微细的变化,这些变化往往会影响你正在做的事情,带给你意想不到的启发。把日常生活的变化入诗,展示其意义,是也斯创作另一种可喜的发展。这方面,他无疑是受了法兰克.奥哈拉等美国现代诗人的薰陶。

有一天,他正在修改一篇有关法兰克.奥哈拉的论文,屋顶上有人在修理屋背,他灵感骤生,写下他的诗句。

由修改论文到写诗,由感觉到别人在修理屋背到思考自己的处境,这一切他都刻画在〈修理屋背的颂诗》里。他要窑的是:自己也在修理一些甚么。他把日常生活的微细变化,连结在自己人生历程的关节眼里:“在这里住了几年我也快要离开了/清理杂物,整理书籍和影印的论文/扔去无用的草稿,留下另一些/把它们修理,发展成不同的事物/呵,眼前正有人爬上树/用绳子把胶管安定在树干上/于是又涌起一阵白烟/戴蓝帽的人环绕机器观察/头上的锤声擂进心里/无端翻起重重黄色烟尘/又使我想起另一个世界/我该早点完成一切离去/结束这段日子换过新的屋背/……”

这首诗歌颂“修理”──从修理屋背到修理自己的生活。也斯喜爱文学艺术,但他不是一个文学艺术至上主义者,他从别人平常的劳动里,发现种种可贵可亲的质素,也得到了对自己工作的启示。揉合在诗里,意义便更丰富了。

也斯说:“我在美国写诗,放松了、顾忌少了,像写信、写日记,也不理会它们是不是诗。”

更多实验、更多可能,他的诗作其实又迈进了一步。

九、沟通与伸展

也斯和法国学画回来的骆笑平,一九八四年底在“进念.二十面体”举行以《游》为题的诗画展。诗画合作,是另一种沟通、对话。两个经历不同的人,两种不同的艺术媒介,对某种处境各抒己见,作品既有相通亦有迥异之处。虽然今次是骆笑平看了也斯的“游”诗才作画,但她的画不是诠释,而是有自己的个性和观照,亦能使也斯反省他的诗作,这无疑便构成了对话。

这次合作还有另一重意义,正如也斯说的:“因为有这个合作,令我重新回头去整理夹在笔记和文件中的断章零篇,而画画的人也重新作起画来。所以这一次合作,不是纯粹公事公办的合作,而像是朋友在生活的疲累关头互相鼓励重新工作下去。”他们的友谊建立在对生活和艺术的共同理想上,沟通、了解的温暖使他们抖擞精神,继续坚持创作的努力;在创作内容上,又互相刺激,一齐向前伸展。

文学作品,在技巧上必须敢于创新,在内容上必须敢于抗衡流行观念,提供另外一些角度去看人生和社会现实各种问题。也斯在美国所写的论文《抗衡的美学》,探讨了中国四十年代文学作品中的抗衡形态──当时一些诗人如王辛笛、吴兴华、穆旦、卞之琳、戴望舒、陈敬容、郑敏、绿原、杜运爕、杭约赫、袁可嘉等,吸收西方现代主义的实践经验,再连结中国的现实,写下不少与潮流对立的作品。在那个暴风雨接踵而来的时代里,有人强调为文学而文学,结果走进自我封闭的象牙塔;有人强调文学为社会服务,结果停留于空洞浮面的口号上;他们却另辟道路,兼顾作品的个人性与社会性。他们恒常着眼于人──在真实生活里的人,从人的遭遇和表现去观察、反省时代社会的问题。他们摸索新的技巧,不是为了标奇立异,而是希望更贴切更深刻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和思想。

这篇论文也反映了也斯的创作信念。

他的追寻当然还没有完结。在追寻别人的时候,也将不断发现新的自己。十多年的交往使我相信,他会坚稳地向前走。我将在他的写作里寻找他的足迹。

(本年发表年份:1986)

作者简介——

李国威 (1948-1993)|香港出生,原籍广东台山。早于中学时代已参与《公教报》学生文坛的编务工作,发表大量作品,包括教文、小说、影评等。公教学生文坛其后出书《江潮集》和《江潮二集》,都有选载李国威的作品。 1970年代于《明报晚报》工作,曾担任《中国学生周报》编辑,先后在《明报》 、《快报》、《南北极》写稿,其后任TVB新闻部编辑。据悉,“无线新闻,事事关心”的口号乃出自他的手笔。李国威后来转职TVB集团旗下的博益出版社,带动当时的中文袋装书热潮。1987年策划《博益月刊》创刊,担任总编辑一职。1993年,李国威病逝。关梦南将他归入其编著的《香港新诗:七个早逝优秀诗人》一书,2012年出版。李国威生前出版过两本书:《只有今生》、《犹在今生》。这两本书主要收集他九十年代初期在《星晚周刊》的专栏文章。青文书屋后来整理他的遗作,1996年出版了《李国威文集》,并于1998年出版的《十人诗选》中收录了李国威33首诗作。

【本文转载自梁秉钧诗歌评论集《僭越的夜行》,原载《文艺》季刊(第18期,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