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亚大陆最早城市并没有统治者?人类学考古学家颠覆之作挑战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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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文编按】说到人类的发展历程,一般都认为是从狩猎采集逐渐转为农业,人类从部落、村庄走入城市、国家之中,又从王权走向自由平等之中,但历史走向实质未必如此?本文摘自麦田出版《万事揭晓》,由人类学家与考古学家合著,整理了近二、三十年来重要学术发现,对长期以来视为当然的社会演化观点提出尖锐质疑,被誉为是媲美《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大历史》之作。文章将焦点集中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揭秘欧亚大陆最早的城市居民如何建造城市,原来在苏美文明中,曾经出现没有统治者的城市?

古希腊人称幼发拉底河(Euphrat)与底格里斯河(Tigris)的两河流域为美索不达米亚(Mesopotamia,意指“河流之间的地方”)

“美索不达米亚”意指“两河之间的土地”,考古学家有时也称之为“城市的心脏地带”。其泛滥平原穿越原是不毛之地的伊拉克南部,在接近波斯湾起点时化为一片沼泽。这里的城市生活至少可以追溯到西元前三千五百年。来到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之间更北边的土地,这里大河流经雨水滋润的平原,城市的历史可能可以追溯到更早的西元前四千年。

包括乌尔王陵在内,最古老的城市和王国的遗迹都属于原本闻所未闻、圣经也不曾提及的一种文化:苏美文化,他们使用的语言和身为希伯来语及阿拉伯语源头的闪语族无关。(事实上,就跟巴斯克语的情形一样,大家对于苏美语属于哪一语族尚未达成共识。)不过综合而论,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最初几十年针对这片地区的考古工作证实,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一如所料地与帝国及君主制连结。苏美人似乎也不例外,至少乍看之下如此。[493事实上,苏美文化构成了一般对美索不达米亚认识的基调。大众对于乌尔的考古发现十分感兴趣,一九二〇年代,英格兰的“世界之窗”《伦敦画报》(Illustrated London News)甚至登出超过三十篇专题文章,报导伦纳德.伍利(Leonard Woolley)的王陵考古发掘。

这些情况一再强化了美索不达米亚的大众形象,使之成为城市、君主制、贵族制的文明,所有这些同时带有一丝揭开圣经经文背后“真相”的兴奋之情(乌尔不只是个苏美城市,也以“迦勒底的吾珥”〔Ur of the Chaldees〕之名出现在希伯来圣经里,是族长亚伯拉罕的出生地)。不过现代考古学和金石学的一大成就恰恰在于彻底改写了美索不达米亚的面貌:研究指出美索不达米亚其实从来都不是永恒的“众王之地”。真实情况远远更为复杂。

书名:万事揭晓:打破文明演进的神话,开启自由曙光的全新人类史
作者: 大卫.格雷伯, 大卫.温格罗
出版社:麦田

最早的美索不达米亚城市(西元前四千纪和三千纪初叶)完全看不到君主制存在的明确证据。这里大家可能会想提出异议:要清楚证明某样东西不存在谈何容易。但是我们知道城市里出现君主制时会留下什么样的证据,因为五百年后(大约西元前两千八百年以降)君主制开始在各地出现:宫殿、贵族墓葬、王室碑刻,加上保卫这些王族贵胄的防御城墙和民兵军团。但是早在所谓的“早王朝”时期开始之前,城市就已经诞生,美索不达米亚城市生活的基本元素也随之出现,形成城市社会的古老基石。

最初的城市元素里有一些被误认为王室治术的发明,像是历史学家用法文术语“corvée”来称呼的“徭役”制度。徭役指的是为了城市建设而季节性徵调自由市民的义务劳动,向来被视为强大统治者课征的一种税赋──不是以物品缴纳,而是以劳动抵付。不过从美索不达米亚的角度来看,徭役的历史非常悠久,自有人类以来就存在。他们的洪水神话《阿特拉哈西斯》(Atrahasis)是旧约圣经诺亚故事的原型,神话述说众神最初如何创造人类来代他们服徭役。美索不达米亚众神很特别的一点是,他们凡事亲力亲为,一开始全都亲自完成工作。后来众神对于挖掘灌溉渠道感到厌倦,于是创造了小神灵来工作,但是小神灵也心有不甘、起而反叛,众神酌情审理之后(看来比路西法在天堂获得的审理更顾情面),同意了小神灵的要求,创造出人类。

库德斯坦(Kurdistan)底格里斯河的摩苏尔大坝水库近日干涸,露出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神秘王国”遗迹。(University of Tübingen eScience Cente/Kurdistan Archaeology Organization网站图片)

人人都必须服徭役。即使是后期位高权重的美索不达米亚统治者,也必须运一篓土到重要神庙的建筑工地。苏美语里的“徭役”(dubsig)指的就是这一篓土,其象形文字画出一个人把篮子举到头上;以雕刻于西元前两千五百年左右的乌尔南塞饰板(Plaque of Ur-Nanshe)为例,国王正是以这副模样被刻在纪念碑上。自由市民服徭役的时间长达数周甚至数月;服徭役的时候,高阶神职人员、行政官员和工匠、牧羊人、种谷物的农民并肩工作。后来国王可以豁免一部分人的徭役,允许富人缴纳税款代替徭役,或雇用他人代替自己服徭役。总之人人都还是以某种方式贡献了一己之力。

对全体市民来说,徭役的长远益处包括统治者勾销债务。劳力动员时期因而被视为众神之前人人完全平等的时刻──就连奴隶也可能和主人平起平坐──同时也是想像中的城市化为现实的时刻。这段时间城市居民放下了日常身分,不再是面包师傅、酒馆老板或某某社区的居民,或时代更晚的将军或奴隶;他们为城市打造或重建某些区域、修缮维持城市机能的灌溉渠道网,于是大家暂时合为一体,成为拉格什或者基什(Kish)、埃利都(Eridu)、拉尔萨(Larsa)的“人民”。

有“黄金山城”之称的马尔丁(Mardin),可以远眺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坐在哈山考夫(Hasankeyf)特制的铁床上,你可以感受底格里斯河从身旁流过的律动。(Unsplash@bilakpinar)

现代学者用“原始民主”(primitive democracy)一词来称呼这种政事运作的整体状态,但这个用词不太理想,毕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认为这些制度有哪些方面粗糙或不成熟。甚至可以说,研究者沿用这个怪词已经妨碍大家形成更广泛的讨论,这些讨论因此多半仍只局限在亚述学的专业领域,也就是关于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及其楔形文字历史传承的研究。让我们进一步审视“原始民主”的论点,探讨其个中含义。

认为美索不达米亚拥有“原始民主”的想法最早出现于一九四〇年代,由丹麦历史学家及亚述学家索基尔德.雅各布森(Thorkild Jacobsen)提出。今天亚述学领域的学者继续将雅各布森的想法发扬光大。雅各布森认为,代表城市公众利益的区议会和耆老大会不仅是美索不达米亚最早期城市的特征;之后美索不达米亚历史上的各时期,一直延续到亚述帝国、巴比伦帝国、波斯帝国时期,也都有证据表明区议会和耆老大会的存在,这些帝国的记忆透过圣经经文流传至今。

乌尔军旗源自于美索不达米亚,即现今伊拉克,当中最著名的是苏美尔人的城市乌尔。这个神秘的物品便是在当地一个王陵出土的。它之所以被称为“乌尔军旗”是因为考古学家伦纳德·沃利认为它当时会插以长杆,如军旗一般引巡游这名字一直沿用至今。(罗君豪摄)

人民议会和市民大会(苏美语称为“ukkin”,阿卡德语〔Akkadian〕称为“puhrum”)是政府的稳定特征,不只出现在美索不达米亚的城市,也出现在其殖民外地(像是古亚述帝国在小亚细亚卡尼什〔Kanesh〕建立的商业殖民地〔karum〕);在西台人(Hittite)、腓尼基人、非利士人(Philistine)、以色列人等邻近民族的城市社会也看得到。事实上,放眼古代近东地区,几乎不可能找到有哪个城市没有相当于人民会议的某种集会──甚至往往有好几种集会(例如各自代表“青年”和“老人”利益的不同集会)。即使是在叙利亚草原和美索不达米亚北部这类君主制传统根深柢固的地方,情况也不例外。尽管如此,我们对这些集会知之甚少,不确定会议如何运作、成员为何,甚至往往连会议在哪里召开都不确定。古希腊观察家说不定会把某些城市形容成民主,某些形容成寡头,某些则是民主、寡头和君主原则的混合体。不过专家学者对于大部分情况都只能猜测而已。

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城市里,参与式政府的结构层次繁多,从下层邻里的行政区(可能是根据族群或是职业背景来界定)到范围更广的城市区域,再到最上层的整个城市。市民的个人利益在各个层级可能都有代表,但无奈的是,现今留存的文字证据很少谈到城市政府体制的实际运作细节。之所以缺乏记载,历史学家认为是集会的关键功能使然──集会运作的规模大小不一,议事时基本上独立于中央政府(讨论地方财产纠纷、离婚和继承案、窃盗或谋杀的指控等等),不需要中央政府的书面授权。

冥界之神奈格尔(Nergal)形象(资料图片)

考古学家大致同意历史学家的见解,尽管大家可能会有个情理之中的疑问:考古学要怎么独力解释这类政治问题。答案之一来自麦锡肯─萨皮尔(Mashkan-shapir)遗址,西元前两千年左右拉尔萨国王辖下的重要中心之一。就像大部分的美索不达米亚城市一样,麦锡肯─萨皮尔的城市景观以主神庙为重心,这里的主神庙是冥界之神奈格尔(Nergal)的圣殿,高高耸立在金字形庙塔(ziggurat)平台之上;不过对这座城市的港口、城门、居住区等区域进行深入考古调查之后,发现五大城区在财富、工艺生产和行政工具上分布都非常平均,没有突出的商业或政治中心。至于日常事务方面,城市居民(即使身处君主统治之下)基本上自主自治,情况大概就和最初的国王出现之前相去不远。

由此看来,在大部分的美索不达米亚城市,居民似乎根本不需要统治者来管理城市生活,而是组成了自主的自治单位,碰到讨厌的领主可能会透过驱逐他们或完全放弃城市来应对。这些现象未必能回答我们的问题:“王权出现以前,美索不达米亚城市的政府拥有什么样的性质?”(不过绝对透露了不少线索)。问题的答案在某种程度上来自单一遗址乌鲁克城(Uruk,今天的瓦尔卡〔Warka〕、圣经里的以力〔Erech〕)的考古发现──乌鲁克后来的神话启发了雅各布森最初对“原始民主”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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