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育是生命的救赎或是执念? 散文细看人与宠物跳蛛间移情与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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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文编按】很多人会把宠物当作孩子,在互相陪伴中得到满足,但同时,豢养的动物会否也是饲主的一种自我投射?本文摘自麦田出版《动物关键字》,书目收录三十篇有关动物散文,此为黄亭瑀得奖作品〈蛛生〉。作者在偶然驯养跳蛛“跳跳”的过程中,反复咀嚼人类以及豢养对象之间关系,同时在“跳跳”生产后步入生命终结时,重新思考孕育之于生命的意义。为阅读需要,部分撷取内容有些许调整。

跳蛛可作为宠物饲养(youtube截图)

〈蛛生〉黄亭瑀

没有孩子的我和K,在卧室豢养了一只蜘蛛。

起初是因为阴雨绵延,围困住这城市。

是梅雨季吗?那阵子,蟑螂出没的频率比往常高了许多。睡前走到厨房倒水服药的时候,清晨醒来思绪满溢的时候,开灯瞬间,经常撞见一抹恼人的褐色身影,迅速钻进橱柜缝隙,或傻愣在木桌旁。虽然平时眼不见为净,但要是正面遇上了,那便是不杀死不罢休。适逢疫情期间,家里囤著好几瓶酒精,只要我惊叫一声,K就会拿著酒精赶来,灭蟑消毒一并搞定。

这是家家户户惯性常备酒精、口罩与体温计的另一年。日子拖得久了,再紧绷的神经也依循生物本能逐渐松懈,多数人都恢复了正常外出、社交的生活。不过,患有特殊病症如我仍小心翼翼,时刻窝在家里,与外界仿佛隔著一层单向玻璃,里面的人看得出去,外面的人看不进来。

书名:动物关键字——30把钥匙打开散文中的牠者世界
作者:黄宗慧(Iris Huang)、黄宗洁(Cathy Huang)
出版社:麦田

某晚,我又在阳台门槛边碰见一个黑褐色的小身影。K照例拿著酒精赶到,但他定睛细看后,竟欢快宣布:我们得救了!因为那是一只跳蛛,会吃食家中蟑螂、蚂蚁和小虫。起初我半信半疑,觉得蜘蛛可没比蟑螂可爱多少。K却认真解释,跳蛛和一般蜘蛛不同,牠们不会在角落结网、被动等待食物上门,而会主动找寻并扑食猎物,如同迷你版的猫科动物,而这是因为牠们的视觉特别敏锐……

“牠刚才擡头看我呢。”

望著K露出遇见猫咪和小狗那般、兴奋中带著一丝温柔的神情,我啼笑皆非。虽然我一点也不想与蜘蛛四目相接,对牠的习性也不感兴趣,但如果能因此少撞见几只蟑螂,那就放牠一条生路吧。

小跳蛛起先躲藏得很好,但过没多久,我们就发现牠时常出没在厨房的木桌下,还在那里织了小吊床似的网、睡在其中,俨然当作自己的家。K探头靠近牠也不怕,仿佛听得懂初次见面时,他维护牠生命的那番话。甚至,当他伸出手试图跟小跳蛛玩耍,牠会跳上来一秒,再跳走。隔天,牠在K手上连跳了两下,才回到墙上。有时候,牠似乎不太想搭理人,又有时候,愿意上手待超过十秒。

俗称“金丝猫”的“巴莫方胸蛛”属于跳蛛科,跳蛛一看见人注意牠,便会与人对望,见人走近,立时挥动前足,好像在挥拳一样。

这么微小、简单的生命,也有自己的记忆和个性吗?

如此反反复复,固定的地点、不变的善意,K和小跳蛛彼此驯养,日益相熟。久而久之,牠竟开始大胆爬行在厨房各面白墙上,那么赤裸、显眼、毫无保护色。与此同时,家中蟑螂果真愈来愈少了。我们惊喜万分,也不在意究竟是因为牠的猎食,或是因为初夏到来、雨季不再,而只是一股脑地将功劳归给小跳蛛,替牠取名为“跳跳”。

从此,我要是再不巧偶遇蟑螂,第一声唤K,第二声就唤跳跳。

“牠听到会跑出来唷。”

就在我开了这样的玩笑之后,跳跳连续消失了好几天,K翻遍家中角落都不见牠踪影,落寞不已。而我,愧疚地觉得这仿佛是牠的灵性和顽皮,故意躲藏起来:我可不是帮妳消灭蟑螂、任妳呼来唤去的东西噢。

跳蛛个头较小(unsplash)

我在心底向牠道歉,希望牠回来,当我们的朋友。

然而,牠一失踪就是好几周。

如果拥有是失去的开始,那么不曾拥有,如何言说其失去?

跳跳不见了的那段时日,我们正好被医生告知,以我的身体状况,怀孕机率极低。这其实在意料之内,毕竟,我和K新婚几年,就已经病了几年,相关的、不相关的、医学尚无法确知是否相关的其他身体问题,从没少过。这一回,不过是又增添了一项。

尽管K毫不在意,愉快地勾勒只属于我们俩的未来,但一时之间,我仍内心震荡,一波波并不汹涌、却难以平复的怅然若失,几乎让我丢失继续写作的动力──那原是我极少数还能凭借意志而努力的事情。

柏拉图《会饮篇》(Symposium)

然而,不曾怀胎,生病后也早已不再想像能有孩子的我,在聆听医生宣判之际,究竟失去了什么?毕竟,怀孕生产的可能性其实并非在这一刻丧失,而成为一位母亲的欲望本身也不会从此消逝。

“每个人都有孕在身。”

多年前读到的这句话,此刻从记忆深处悄然浮现。柏拉图《会饮篇》(Symposium),从前我最喜欢的一篇对话录,谈论爱的本质、爱与美的关联、以及爱的内在方向性。其中,苏格拉底援引了女祭司狄奥提玛关于爱的辩证,她说,爱是渴望永远拥有美好的事物;爱,会让人从爱一个特定的、美好的人,提升到爱所有美好的人事物,爱所有美好的知识,最后来到美的本身面前,看见永恒的、绝对的美。她说:

“每个人都有孕在身,精神上和肉体上皆然。人一旦足够成熟,就会有自然的欲望想要生产,而且只能在美的环绕下生产。这个过程是神圣的;怀孕和生产,是终有一死的生物唯一能触及永生不朽的方式。”

女祭司狄奥提玛(wiki)

学生时代怀抱无限热情的我,曾经著魔似地迷恋那对于美与不朽的追求。而如今再读,眼中所见却是自怜,是“创生”的局限性,是爱与欲的先天与永恒缺陷。

初秋阳光洒落的某个早晨,小跳蛛回来了,而且,竟有两只。K和我担心牠们会争夺地盘、相互吃食,当下决定把“跳跳”豢养起来──K分别对牠们伸出手,一只后退想逃,一只擡头看他,立刻就辨认出谁是跳跳了。

我们很快就发现,跳跳真是极为理想的都市宠物。牠不占空间,只有两颗小红豆那么大,我们买了昆虫箱,在底部铺满碎石,从阳台的长寿花盆栽折下一段枝叶,再摆些小木块、小公仔,轻松布置出豪宅花园般的家。牠安静,不会发出任何声响造成干扰;牠干净,经常舔舐梳理自己的毛,细沙粒般的白色粪便无臭无味。牠一周只需进食一次,可以喂食蟋蟀或果蝇。牠的作息与我们同步,开灯就醒、关灯就睡,风光明媚的日子,牠特别活蹦乱跳。

最重要的是,牠和所有讨人喜欢的宠物一样,可爱又亲人。

金鱼街有档口出售俗称金丝猫的跳蛛,价钱由$30一抽至200元不等。

家人朋友听到这样的形容,全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印象中,蜘蛛是多么惹人厌的生物;也曾看过科学研究证实,这份惧怕是与生俱来的,因为数百万年前,当人类祖先还在树上生活时,毒蜘蛛是极具威胁性的生物。

远古时代的恐惧,流传至今早已不合时宜,却深深刻在我们的基因和潜意识里。但要超越生物本性、突破心理障碍,需要的也不过伸手掌、看进对方的眼睛。

正如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对跳跳摊开掌心,而牠毫不犹豫地跳上来,擡起头,张著两大两小的眼睛望著我,无辜、信任,仿佛有灵性;我感到仿佛握住初生婴儿粉嫩的小手,而她轻轻回握,那样柔软的心情。

观察讨论跳跳的一举一动,从此成为我和K乐此不疲的事。K最喜欢看牠进食时热切满足的模样,为此用心替牠养活蟋蟀。牠捕猎时很有耐心,先从高处观察,慢慢潜近,再快速扑跳到猎物身上,如此重复几次。跳跳胆小,万一猎物回击,牠会迅速躲回高处,不轻举妄动。而当牠吸吮进食,小小的身躯会随之鼓胀,能明显看出牠吃得多饱,吃愈饱,待会睡愈久,有时甚至懒洋洋地睡上两三天。

当跳蛛吸吮进食,小小的身躯会随之鼓胀(资料图片)

虽然,更久以后我们才知道,跳跳的捕猎习惯,不是身强体壮的跳蛛常见的行动模式。一般情况下,跳蛛可以轻易将猎物一击毙命;很可能因为跳跳前脚较短、力道不够强劲,捕猎能力特别差。或许因此,牠打从一开始就对昆虫箱里的生活适应良好,看起来安然自得,从未试图脱逃。

我则喜爱看牠跳跃,看牠认真瞄准方向、预备动作擡起前脚、放出丝线当安全绳,偶尔没跳准,还会被自己吓一跳。更喜欢看牠织网,看牠大力摇摆扭动整个身躯,对著空气反复绘制“无限”符号,左左右右,节奏感十足。中型的昆虫箱里,牠织了一个又一个的窝,好像无论这世界大至天地森林、小至箱内四方,牠需要的只是让自己在不同的角落都有地方安心躲藏。

看得出神了,我的思绪跟著牠的丝线,凌空跳跃,在狭窄的空间里创造出弹性和可能性,同时防护我摔得一蹶不振;我的文字跟著牠扭动编织成网,由网成窝,让我自由穿梭,供我安静栖身。

我不再厌恶身在昆虫箱里的日子。

那年冬天,因为有我们仨,窗外凄风冷雨,渗透不进屋里的温暖丰盛。

跳蛛在孕育时会著手织网(资料图片)

直到有一天,跳跳不知为何躲进昆虫箱顶的小缝隙里,织了前所未有厚实的网,天天待在里头。K上网搜寻,判断牠这是在蜕壳,幼年跳蛛在成年以前,都需要经过多次蜕壳,这是牠们的关键期,也是危险期。

爱蛛心切的我们把昆虫箱移进卧室,每日早晚对牠说加油,在牠的窝旁边抹几滴水珠,保持最佳温湿度,希望牠度过成长的难关。同时,我们也欣喜于牠还是个孩子,毕竟跳蛛的寿命仅有一至两年,牠愈年幼,我们便有愈多时间继续相伴。

跳跳终于出窝后,原先被养得圆圆胖胖的身躯瘦了一大圈,却食欲不振。几天后我们才赫然发现,牠不是蜕壳,而竟是产卵了!圆滚滚的小不点、半透明的跳蛛宝宝从窝里爬出,一只接一只,那么迷你、那么脆弱,仿佛风一吹就会消散,却已经能清晰看见牠们的眼睛。

正当我感动于这些意外的、奇迹般的小生命,K却转头忧伤地说,怀孕生产过的跳蛛寿命将会缩短,所以跳跳的余生,应该比原先预估的短得多。牠更早之前的那次失踪,也很可能是为了生产;跳蛛只需交配过一次,就能多次产卵。

跳蛛生产过后寿命将大幅缩短(资料图片)

“每个人都有孕在身。”

我忽然很想吹一口气,让跳跳的蛛生重来,别成为母亲。

那次,跳跳生了六只宝宝,可是牠们存活率不高,一觉醒来,就有两只动也不动了。孩子出窝后,跳蛛妈妈不会继续照顾牠们,我们也遍寻不著足够迷你的食物喂宝宝,索性将牠们放生在厨房,适者生存。跳跳对于孩子的离去没什么反应,在我们的加倍疼爱下日渐恢复元气,一如往昔跟我们玩耍,在我们的手指、掌心、手臂之间流轮爬行跳跃。

可是,隔没多久,跳跳再度产卵,而这一次,那些卵没能孵化出任何新生命,牠自己却因此瘦得干巴巴,似乎耗尽了一生的气力。

如果怀孕生产能让终有一死的生物触及永生不朽,或至少见证有限生命的无限性,那么,养宠物与生养孩子,确实有本质上的相反。比起生之活力,养宠物更常触碰到的,反而是生物的脆弱与死亡,是站在自然规律面前,感受无能为力;是看见生物作为群体的生生不息,同时一体两面地,认识到个体注定与永恒无关。

养宠物更常触碰到的,是生物的脆弱与死亡。

永恒只属于人类创造出的信仰。

尽管如此,这不必然指向虚无。相反地,如果爱的内在方向并非狄奥提玛所言,是上升的阶梯、目标朝向最高的美与永恒;如果所有精神或肉体上的怀孕生产,不再是为了留下什么、使什么不朽,而只是单纯地成为孕育者的生活样貌,就像跳蛛的跳跃与织网,以及养宠物带来的欢快时光。

我们的爱与创作,也许从此更自由了。

而跳跳,我们将牠埋在牠喜爱的长寿花盆栽里,花季将尽之际,枝叶中心开出了一朵拔高挺立、格外嫣红的小花。后来,每当我和K遇到跳蛛、或甚至只是一般蜘蛛,总是欣喜雀跃不已,像跳跳捎来问候,而我们仨的日子从未真正远去。

(本文获麦田授权转载,标题与图片为编辑所拟,本文不代表艺文格物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