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台北故宫“大唐第一美人”?从灰陶加彩仕女俑谈唐代陪葬品

撰文: 转载
出版:更新:

【艺文编按】有一种说法是“大唐的陪葬品就是大唐生活的百科全书”,而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陶瓷展厅的“大唐第一美人”灰陶加彩仕女俑则也是唐代陪葬品之一,那么究竟此仕女俑有何特别之处?唐代女性真的越胖越美吗?本文摘自麦田出版《恋物》,作者郑颖详细分析台北故宫文物,记载历史真实面貌。

被称为台北故宫“大唐第一美人”的灰陶加彩仕女俑(图片来源:《恋物》)

不知道您是否去过台北故宫博物院?您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处呢?也许您会记得那段铺著红毯的阶梯,沿著堂皇的阶梯上去,转进入二楼的陶瓷展厅。您会记得,迎接您的,那一尊浅笑盈盈、体态丰润的大唐美人。

此处,让我们放心大胆地,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番:首先,美人有细细的弯眉,微微瞇起的双眼,樱桃小口露出笑意。她的秀发蓬松,挽著唐代流行的双环望仙高髻。穿著宽松的尖领长袍,袍子的幅度从颈部、肩线滑顺地下垂,裙摆垂地,裙袍下则露出尖尖翘起的胡人款式的鞋子。在当时,这可是最流行的款式,并且能使长幅裙摆留于翘首鞋内,行走更自在无虞。

安置于故宫二楼陶瓷展厅前的,便是这样一尊灰陶加彩仕女俑。

灰陶加彩仕女俑有细细的弯眉,微微瞇起的双眼,樱桃小口露出笑意。(图片来源:《恋物》)

仕女身高75公分,约莫是半个娇小女性的高度,由灰陶材质制成。工匠为使外部的彩绘更加栩栩如生,因此,在本体灰陶之上,上了一层化妆土。不仅掩盖胎底的颜色,也像现代妆容粉底功效一样,在化妆土上再画就各色粉彩,日本陶艺有“粉引”一途,亦是类似工艺。直到今天,倘若我们定睛细看,仍能隐约得见淡淡的黛青眉色,粉粉的腮红颜色等等。全世界各地凡有收藏中国文物的博物馆,几乎都有自己的镇馆大唐第一美人。台北故宫所藏文物,因为多数都紫禁城的宫中旧藏,故而出土品较少,常设展区中,就是这尊,我们称她为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大唐第一美人,当之无愧。

也许您也去过陜西博物馆或者南京博物院?或是巴黎的吉美博物馆,伦敦的V&A博物馆。在这些地方,你会看到她们不止一个,而是十个、二十个地被排列在一起,真会令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走进了房舍之间、街道之间、酒馆茶肆之间,走进了大唐。他们如此笑容可掬,栩栩如真,难怪研究者总说:大唐的陪葬品就是大唐生活的百科全书。是的,他们全是陪葬品,一如某些历史小说,或者前些年流行的盗墓题材小说所写“明器”这个词。这些穿越时空而来,被错放于时间河流与我们相遇的,全是当时为了陪伴亡者而制作的。这是中国人非常特殊的风俗习惯,《礼记》所述:“敬其所尊,爱其所亲。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

书名:恋物——36件台北故宫国宝,看见历史的沧桑与时代的美丽容颜
作者:郑颖
出版社:麦田

事死如事生,是对于未知的不安全感,于是仅能以此生想像死后的世界。从春秋战国、两汉魏晋,越是大型墓葬,陪葬品越是丰富,林林总总,从房舍谷仓,猪狗家畜等仿真物,到珠钗玉璧,丝织绣襦等生活享用,无所不有;从王公贵族,到小老百姓,丰简由人。但是,为什么我们独独强调大唐的陪葬品是生活百科全书呢?大唐真的不同,因为他们除因循“事死如事生”的风俗外,更有“炫富”的目的。唐代强调隆重的葬礼仪式,总以丰厚的物品陪葬,他们一方面期望死者的来生可以衣食无缺、尽享生活之乐;另一方面,更要炫耀死者家属的财富。因此,我们在唐代的墓葬里,经常可见大量的、以陶土制作的人形俑作为陪葬品,此仕女俑便是其一。

台湾上世纪六、七〇年代知名历史小说家,当时号称:“有井水处有金庸,有村镇处有高阳。”许晏骈,高阳先生。他写小说如治史,善用史料重现拟真的场景。其首发的历史小说《李娃》,便极其华丽地铺写世族大家出身的荥阳郑生的故事:他为科考来到长安,却和名妓李娃相恋,沉醉于烟花温柔乡,以至科考无名,遭老鸨设计沦落于“凶肆”中。所谓凶肆,即包办葬仪的场所,如同我们今日的殡仪馆。郑生于此扮演“孝女白琼”,为陌生人唱挽歌。书中一段精彩情节,就写长安最繁华街道上,东市与西市正举行一年一度的葬仪大比拼。高阳写到:“只见几十里长的仪帐、明器、假人假马、朱丝彩绣等等,郑生唱起:‘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听者莫不感受到生命的无常,不论是英雄末路,少年孤苦,老来伶仃,人世间一切的无告,欲哭无泪的伤心、委屈、抑郁,都在挽歌之间尽情宣泄。”以文字重塑历史场景,十分逼真写实,如在眼前。

三彩马球仕女俑(图片来源:《恋物》)

《新唐书》也有记载,大唐历经安史之乱后,政局稳定,民生繁盛,厚葬之风又起,每每一场葬礼之后“罄竭家产,多至雕敝”!倾尽家产,以至于破产,这显然已远远超过“孝之至也”的本意了。恐怕其华丽豪奢的葬礼,不单单是为死去的人预备,更大的目的在于炫耀,夸耀豪门大家的财富与社会地位。如此“厚葬”,究竟“厚”到什么程度,豪奢到什么程度呢?皇帝本人的葬礼自不待言,即使是皇帝身边的人,其葬仪规模也毫不逊色。公元八六九年,唐懿宗心爱的女儿文懿公主去世,他悲痛不已,不仅命令公主的乳母殉葬,盛怒之下,杀了二十多位医官陪葬。并且亲自送葬、为女儿举办了极其豪奢的葬礼。史料记载:“以服玩殉葬,每物皆百二十舆。锦绣珠玉,辉焕三十余里。”服饰文玩、各种珍宝各一百二十车,送葬车队长达三十多里。我们可以想像如此场景:陪葬品被人擡著、被车运载著沿路展示,送葬的队伍则为长安街市不定期上演的嘉年华欢会,百姓争相观赏,品头论足又有什么新奇的陪葬品,街头就是炫富的伸展台。

陪葬品如此,墓穴亦是同等奢华。今日在西安仍可见出土的壁画,精致写实如流动的彩绘电影,走过长长的墓道,就像参加了一场宫廷宴会,难怪一场葬礼下来,大到国库空虚,小则家破人亡。大唐愈加虚空不振了。但这一切却留给时间长河下游的我们一笔宝贵的文化遗产,比纪录片更加真实。从墓室壁画到陶俑明器,从丰腴贵妇到黑肤卷发的昆仑奴,从仕女到侍女,不论贵族或丫鬟,无一不写实丰富,要细节有细节,要姿态有姿态,不只落实了文学描述,甚至比文学描写更翔实缜密,倘若以出土的文物作为资料库,完全可以再现一部火红之极的《长安十二时辰》。

《长安十二时辰》剧照

然而,此处并非止步于讨论大唐的陪葬品有多么丰厚,唐人的生活是如何豪奢!而是想要进一步感受文物究竟从远方传来何种讯息。因此,让我们重新回头注视台北故宫的大唐第一美人。您有没有想过,她如云堆高耸的秀发,可能正是一部大唐的繁盛史?也许您和我一样留著长发,或家中有长发的女性,您会知道,无论头发如何茂密,也绝对不可能盘绕出唐诗所写的“脸横秋水髻盘鸭”啊!更不用说,我们在《簪花仕女图》或《捣练图》中见到的螺髻、反绾髻、半翻髻、惊鹄髻、百合髻、双鬟望仙髻、盘桓髻、同心髻、交心髻、回鹘髻、双平髻、凤髻、花髻、云髻、双髻、宝髻、飞髻等等,令人眼花缭乱,如特技一般的发型呵,今天的我们甚至看到名称也想像不出它们的形态。然而,可以肯定的是,这些繁复无比的发型,都需要倚赖一样重要的物品。您猜到了吗?是的,答案就是假发。

唐代女子爱美,社会风气开放,女子追求“高髻”。长安歌谣唱道:“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按照今天的单位换算,一唐尺相当于30公分,那么,“四方高一尺”亦即女子头顶著30公分高的发髻行走来去。这显然还只是基本款,一旦高髻流行起来,就变成高还要更高,甚且出现“平顶式”发型,即于头上架出一层又一层平台,创造出空间,得以方便插满各式美丽的簪子与步摇等珠宝,这好像又是另一种“炫富”行径啊。难怪温庭筠写了“小山重叠金明灭”,如同现今我们所见日本艺伎,她们亦是承袭了大唐遗风,一柄又一柄的玉梳子,像一座又一座春带彩的小山往发上堆叠。

唐代周昉《簪花仕女图》局部(资料来源:辽宁省博物馆)。

既要做出如此庞大而繁复的发型,个人的头发长度与厚度又毕竟有限,当如何是好呢?唐朝中期,朝鲜半岛(即今日韩国),当时的高句丽与百济为大唐所灭,大唐于此设立“安东都护府”。史料记载:新罗国王“夏四月,遣使入唐,献果下马一匹,人参、美髢”。文中的美髢,指的便是进献美丽的假发。除了进贡,当然更有商业进口了。因此,从美人的发型,我们还可以看到大唐的国力与经济。

于古董市场上,此类大唐仕女俑被称为“胖姑娘”;古籍多有称唐代美女是“美人无肩,有肉无骨,身材丰腴”。普世皆知唐人以肥为美,的确,绘画中的她们多数脸若银盆,润似满月。然而,真是以“肥”为美吗?越胖越好吗?当然不是,唐人眼中看到的,是“健康美”,或可说是“达观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这尊大唐美人的脸部,就像其他所有同类陶俑一样──请注意,我用了“所有”两个字──匠人以流利简洁的刀工,刻出瞇起的眼睛的弧线,这媲美汉八刀的刀工,使得每一位美人皆盈盈微笑。她们有的撚花微笑,也有挽著花篮,亦有捧杯微笑,有的如似逗弄手上的、将要飞起的小鸟,各种姿态都显现出一致的气象,仿佛全在说著同一句话:“我大唐……”是的,我大唐,葡萄美酒、苜蓿胡饼、音乐胡服,四方来朝,大唐便是世界的中心,美人雍容闲雅却天真无忧的姿容,正是大唐的时代容颜啊。

灰陶加彩仕女俑(手执鸟)(图片来源:《恋物》)

我的一位学生,见过本尊唐代美人后,作业写下几句诗,如下:

亦或是无忧 无喜 无情 无欲
才让青春永远留驻
唉!那些纸片般的美人啊!
千年以前
丰润丰腴才是王道啊!

如果您再次走上台北故宫博物院二楼的展厅前,记得站在这位大唐美人的五点钟方向,据研究员告诉我们,这是她最美的角度啊。

(本文获麦田授权转载,标题为编辑所拟,本文不代表艺文格物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