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鞍山矿场.一】93岁国民党军人逃难来港 2元日薪采矿险送命

撰文: 林绮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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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香港经济起飞的象征,可能是暴增的GDP数字,也可能是维港两岸的摩天大厦。但背后来有自五湖四海的难民在不同行业内奋斗。
五、六十年代,大量难民从内地逃港,有人躲在山上做矿工。其中全港最大的磁铁矿——马鞍山矿场,养活了不少难民,也有数不清的生命无声无息在矿石堆间消逝。这些从五湖四海而来的人,成就了矿业的黄金二十年。
93岁的林国英,自国民党在内战败阵后走难来港,从此没再见过父母一面,匿在马鞍山上,过了他自言是在港最艰苦的500多天;郑氏姊妹忆述原是潮州富家少爷的父亲,五十年代末逃来香港,以前只用来提笔写字的双手,如今用来采矿推车,更在这段岁月赔上一只手指。两段矿村生活,拼凑出那个机会处处、人命却很贱的时代风景。

那时候在马鞍山矿场工作的,大多是从内地逃来港的难民,或是单身汉,矿场意外很多,不知道有多少性命在落石、炸药误爆、矿车失控时悄然而逝。(鞍山探索馆提供图片)

​现时93岁的林国英,已不太记得近70年前的矿村的生活;年少时加入国民党、行军打仗的经历,却仿如昨日;甚至对于香港时政,还能滔滔不绝。

访问约在屯门公园。到了约定时间,远处已看到一个老人,穿着西装外套,站得端正;腋下夹着一份报纸,他说他每天都会把它看完。早几年还会自行从屯门乘车到维园看城市论坛,后来因为“同啲维园阿伯唔啱倾”才没有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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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党战败  军人逃难来港匿山中

“我哋呢一代都无安定过。”出身于上海的林国英,年少时是国民党军人,曾经抗日和参与国共内战。1949年国民党战败,60万人退守台湾,他当时很想跟随大军过去,但上级告诉他“容纳唔到咁多人,叫我唔好去”。昔日黄埔军校的同学藏身香港调景岭,翌年他来港落脚调景岭,父母、兄弟姊妹们移居福建,从此大半个世纪没有再见。

林国英说,起初华侨富商胡文虎前来调景岭派饭,但可让大批难民干的活不多。有钱的军官逃到香港,可以开厂过较好的生活;他这些没有背景、在香港人生路不熟的只有打工。当时马鞍山上,大公洋行承包了开采矿权,该公司董事是前国民党的参谋长,愿意聘用难民,他行路过去做矿工。他说那时候“好多大人物、小人物都喺度。”他记得著名工业家、蒋丽芸父亲蒋震,也曾在此工作过。而《马鞍山风物志:鞍山岁月》及《孤岛扁舟:见证大时代的调景岭》两书亦有记载。

马鞍山矿场与马鞍山村相邻,沿着马鞍山村步行即可到达。现时市民可在马鞍山新港城地下的村巴站,乘搭NR84号车,总站即可到达。虽然路线是任何人皆可乘搭,但由于村内现时大多是老人家,需依赖此交通工具出入,故如果村巴客满,司机或会劝吁非居民下车,让居民先行乘搭。市民亦可乘的士、约10分钟可到达马鞍山村。
林国英说,在香港最艰苦的日子,一定是在马鞍山上那一年半的矿工生涯。(林绮琪摄)

2元日薪啱啱够食  大石不时跌下差点被击中

那时马鞍山矿场还是用露天开采的方法,工人要先击破、去除山表面厚厚的泥和石层,才能开采底下的矿石。采满一车,便推到选矿手处,对方“用个锤敲下敲下,就知道入面系咩成份”。林国英记得,如果矿车载得不够满,会被指偷工减料,要“打回头”。

那年代工人的命很贱。鞍山探索馆馆长陈子恒说,矿石少说也有一吨重,被砸中的话,不死也必定受伤;而工人在狭窄的石路上推着沉重的矿斗,车一失控,随时高速连人带车被抛下山。其后在矿洞内炸山误爆、洞内爆炸后产生的毒气等,均令不少工人的性命断送。林国英说,在矿场工作的那一年半间,“无十次都有八次”有大石在他头顶掉下来,幸好都掉在身旁,没有被击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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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矿工工作辛苦危险,工资却低得可怜,但由于当中不少是难民,为了三餐糊口也不能计较太多。(鞍山探索馆提供图片)

三餐不继    从未想像结婚

林国英说,那时每天领大约2元的工资,只是“啱啱够食”。来工作的人有国民党军人,也有本地工人,所以吃饭时也是“分党分派”——广东、南方人吃的是饭、面;北方人则有馒头作午饭。下班后,他与几十个单身矿工睡在山上的“公棚”——矿村内专为单身汉而建的房子;已婚的可以在村的另一边盖房子,一家人住在一起。

“结乜鬼婚吖,都三餐不继。”在矿村的那段日子,他说连想都不敢想女人。下班便看看书、读报、睡一下觉,偶尔和工友们打麻将度日。直至1953年,得同乡介绍,他去了荃湾的上海纱厂上班。由机器维修工人,做到当了领班,工资比在矿场时升了不止十倍,未几已成家立室。

马鞍山矿场大事记
年份 事件
1906年 香港矿务有限公司取得试掘权及采掘权。
1931年 香港政府批出50年期的采矿牌,矿场由华兴矿务有限公司经营。
1940年 华兴将矿场转让予华南制铁有限公司经营。
1942-44年 日占时期,矿场在日本人统领下,雇用了约1500名本地矿工。
1949年

战后,台山人余荣金向华兴承包开采矿权,成为经营者;
所有采得的矿石会运往日本四间制铁社。
由于中国政权易手,大量难民涌港,矿场人数大增至3,000人,
连同家属高峰期约有5,000人。

1953年 开始发展地底开采技术,挖掘多条坑道。
1955年 开始在矿坑内开采矿石。
(过往露天开采的时候,开采成本较高,所得铁矿石成份参差,
会积存大量劣质碎矿石,需要觅地放置)
1959年 当时已添置不少机器,加上部分矿工无法适应在坑洞内工作,
矿工跌至约1,000人,矿区全部转入地下坑采,露天采矿场被彻底关闭废弃。
1976年 4月起因订单短缺,暂停开采;同年大公洋行结束经营马鞍山矿场业务。
1978年 政府决定不续发采矿牌照。
1980年 政府要求收回矿场部分土地范围。
1981年 采矿牌照期满,矿场正式结束。
资料来源:《马鞍山风物志:鞍山岁月》,沙田区议会出版

 

潮州少爷走难来港   采矿刻苦“返一日要休息几日”

或许是曾经行军打仗,身手灵活,林国英自言在矿场工作一年半间从未受伤。郑氏姊妹忆述起1958年来港,一家人在马鞍山村、父亲做矿工的日子时,却是“做一日又整断手,做一日又整亲脚,总之返一日就抖几日。”

姐姐郑瑞娥说起已故父亲,形容对方是名副其实的“少爷仔”,做矿工也是身不由己。父亲家族本来在汕头开布匹店,家住大屋:“到10岁都仲有工人揹住。”五十年代末,当时中国的政治、社会环境混乱,恐日后被清算,郑父偷渡来港,妻子及郑瑞娥两姊妹其后来会合,一家四口其后投靠住在马鞍山村上的疏堂亲戚。

郑瑞娥那时6岁多、妹妹还是手抱婴儿。她记得初到矿村很不习惯,所投靠的亲戚家中,只有地板让他们睡,铺张地席,一家人便睡在客厅,睡到半夜,亲戚养的鸡会挤过来一起睡。下雨天水浸,她说一家人睡醒后还会“浸到肿晒”。那亲戚的妻子待她亦差:“佢经常着住对高屐踩我脚趾尾,我成日都喊,好想走。”

郑瑞娥说,由于父亲做不惯粗重工作,经常受伤,一个月没上到几天班,她8、9岁时针线工夫已很不错,与母亲一同接下绣花、钉珠片等工作帮补家计。(陈嘉元摄)

经常受伤   工友送回家休养

后来村内有同乡得知他们的状况,借钱给他们在村内另购房子,才摆脱了寄人篱下的阴影。父亲能写得一手好字,来港后却无用武之地,遂当起矿工来,一做便是十几年,每天要进矿洞内采矿石、推矿斗。

她记得,那时父亲经常弄得浑身伤痕,试过下班时一只脚打了石膏,由工友扶着送回家。有一次或许是父亲推矿斗夹断了大拇指。那时马鞍山的交通十分不便,小伤的话,工人还能在村内的诊所医治;重伤的话,便要乘车下山,先坐半小时电船到何东楼,再转车到最近的九龙医院治理,不少工友挨不到那么远,在船上已丢了性命。郑瑞娥笑说那时也不懂想太多:“净系识得谂,如果你唔做,我哋无饭食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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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矿斗一般须由两名工人才推得动,两名工人会站在矿斗上一同滑行。故矿斗一旦高速转弯时失控,便会连人带车一同被抛下山。(鞍山探索馆提供图片)

合作社提供物资度日

郑父经常受伤,每个月只能上几天班。郑瑞娥记得那时经常要拿着父亲的证件,到大公洋行的合作社赊货——先取走一些生活用品及食物,待父亲发工资时再扣钱。另一方面,为帮补家计,她8、9岁已随母亲及其他村内妇女,一起做从九龙接回来的工作如钉珠片、绣毛巾、穿胶花等。她自言自己针线活做得很不错,在家中女性自强下,家境才好了一点。约于1966年,储够钱在村内顶让了一间士多,家中才不再愁衣食。

再过几年,郑氏一家人迁出矿村,父亲其后辗转做过纱厂、保安员等。踏入七十年代,人工及开采成本日高,矿业开始衰落。矿村内的人,不少已移居至附近的沙田、大围一带,至1976年,大公洋行结束矿场业务,马鞍山矿场的黄金时代亦告终结。

除了马鞍山矿工昔日的生活外,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山头,整座马鞍山就是当年矿村小孩的后花园。而香港仍有大大小小约60个矿场,现时已全部停止开采,但当中有多少有被保育活化,多少荒废几十年,留下的只有危机处处?请继续留意矿业兴衰系列的其他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