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力保广东式理发 后巷档受尽歧视 曾被嘲做乞丐都唔做剪发
“只要拿起剃刀,再妄撞的人也会冷静下来。就像拿起手术刀一样,手要定,心专注,分毫不差。”26岁的Mark Lau这样说。两年前他接手父亲的爱群理发店。店里还贴上刘父工作时的生活照,相中的刘父跟Mark很不同,父亲的笑容很灿烂。
外间对爱群的描述,多是涂上浪漫字眼“传统手艺、消失中的老店、隐世、怀旧”。剥开糖衣,Mark说出来却是一个又一个受尽歧视、龌龊、被抵毁和忍耐的故事,沾不上半点风光,“旁人行过都要抛下句‘唏,呢啲街边档’,有时还要加些助语词‘烂X街边档’。”
Mark经常会问:“为什么?”,“为什么香港人会咁睇自己嘅本土文化?”
摄影:吴钟坤
死老鼠味的地方 是我成长之地
“由我有认知那天,我就在爱群。”Mark看着春园街说。
爱群理发在湾仔,开在店舖杂乱的春园街,门口不足三米,走两步,已轻易掠过,如它的故事。说是门口,其实不是门口,仅是花店与食店之间的一条后巷入口,上方挂着白底红字的招牌,标楷体的“爱群理发”,款式旧,牌面却新净很很,白得醒神。“门”边是理发店必备的红绿白花柱,却从不会转动,那是Mark自己须上的,自家添一笔名份。钻入店,也称不上是店舖,只是在后巷间了一个有盖的地方,三张理发椅、半米高的洗手盆、一堆须前水,剃须膏和须后水如名牌香水展品,放进装有射灯的玻璃柜。“干净企理”的理发店与污黑后巷,就像美肌上一颗黑头,有点不太合衬。
这是装修后的爱群。
“未装修前是死老鼠味,现在可以找到那种味,你直入去后巷就闻到。个阵味,系会飞落你块面咁。以前对面街有垃圾站,早上七八时收垃圾,下午、傍晚又收一转。好臭、酸味、是柠檬奶茶发酵的味。”Mark形容得具体。
“做剪发的很卑微,做乞丐都唔做剪发。”
父亲为什么会入行做理发,又为什么会选在这条混杂死老鼠味的地方开店,这都是Mark从小到大心中的疑问。“老豆很口密。问起的时候都糊混过去。他经常挂在嘴边:‘做剪发的很卑微,做乞丐都唔做剪发’。”巷里,会有很多人经过,总有些人不负责任、无关痛痒地抛下一句“唏,呢啲街边档。”;又曾有客人要求刘父用铰剪铲青,刘父婉拒,着他另请高人。
刘父经常被激得面红耳绿。Mark小时候亲睹父亲被欺负,只懂低着头,默不作声。“气量”是如何炼成?有次父亲下班回来,竟然冒火使劲地挥自己的心口至瘀伤,又一口气地喝下一瓶酒,Mark反问:“当你看到老豆这样,你会有什么感觉?”,就像心一阵揪紧,被人拉起,悬空,又掉下来。“我妈说:‘我爸总是咕一声,吞一啖气下肚,自己收收埋埋’。”
Mark读幼稚园时的玩意,就是与哥哥们在店内玩搥仔和揼钉。搥仔和揼钉,不是用来理发,而是用来维修。“这个地方是,你畀钱人地维修,人地都唔想做。只可以靠自己,所以什么工具都有。”后巷,狭隘得连装修工人也不愿意走进的世界。不过,一家从没“上舖”的念头。广东式理发的特点是在横街窄巷,不像上海理发店装潢气派。
24岁接手家业
刘父有三个儿子,大仔做医生。毕业那天,父亲喜极而泣;二仔从果栏最低层做起,现在已是水果贸易店的老板;而最小的Mark,年仅24岁便决心接手家业。
三张剪发椅上够看这个世界的人生百态,所以爸爸生前一直反对三个儿子接手,“老豆说没出色、会畀人笑读书不成,一直不肯教我。于是,我跟老师傅学,老豆唔抵得,有乜理由跟其他人学,就决定传授畀我。”Mark的激将法成功,辞去摄影师工作,撑起爱群。
当你拿起剃刀时,人就会改变。
客人无理要求报警:“点解头发唔可以越剪越长?”
父亲读书不多,话也不多。大概在Mark的印象中,父亲大半生的时间都是闭上嘴。
父亲剪下“董标金句”贴在店里,经常提醒儿子做人的道理:“急事,要慢慢讲...大事要清楚地讲...伤害人的事,不能讲......”大概,爸爸开口的时候,就是跟Mark训话:“你唔好咁多口水啦!”、“忍啦忍啦,不要理别人!”
采访那天,我站在对面街,观察Mark剪发的动静。起初,还以为他十五分钟就剪好, 结果我双脚挨不住,吃一顿下午茶,一小时后,他仍在默默地剪。他的动作很温柔,很轻。拿着电剪,像父亲一样,默不作声。他的仔细,像一条头发长了半分,就如计算师算太空船航道,少了0.3333小数位一般。
他形容以前的自己是“艺术家脾气”、“妄撞”。从前怎样跟别人烚气,他不愿说太多,只说:“当你拿起剃刀时,人就会改变。”
Mark接手后遇过一位菲律宾籍司机,他在店内大吵大闹,还报警:“点解剪头发,唔可以越剪越长?”警察也没他好气,“根本见我哋街边档,想虾我哋唔畀钱。”;已经是2017年,有些经过的旁人,故意对着Mark说:“唏,这些烂鬼街边档!吹啊?”;又曾有一位30来岁的母亲经过,跟女儿说:“嗱,你唔努力读书,就好似哥哥咁,剪头发!”;又曾有一位年轻人进来,毫不客气地质问:“呢啲地方系咪新开?收二百几蚊,你过唔过意得去?”
二百几蚊是对父亲将失传的广东剪发手艺、对自己、对剃刀的尊重。“我唔甘心,点解香港人会咁对自己人,唔尊重自己嘅文化?”
父亲临终前仍紧守冈位 昏迷握紧剃刀
星加坡友人提醒Mark,看看“爱群”的招牌。“爱群,就是爱,将外面的人归在一起。”父亲的身教,从来都不是用口说。
他想起父亲,一煲鱼汤喝一个星期,悭着养活一家五口。只是,当Mark嚷着要一架单车,爸爸默不作声,便托了一架单车回来。他还读幼稚园时,某天下起滂沱大雨,上学的斜路像山洪暴发,水一呎高,父亲背着他和哥哥,单手担起大大的彩虹伞,送他们上学。
除了新春初一至四,爱群年中无休。“即使沙士那年,老豆依然开档。他说:‘打开门做生意就系咁’!”直至父亲患肺癌以来,依然未曾休息。“电疗一百零几次,依然唔打吗啡针,每日食几粒止痛药就开工。”电疗的次数,Mark仍记得一清二楚。最后那天,父亲刚为一个客剃了光头,就晕倒在地上。送到医院里,他已昏迷不醒。“在最后的一刻,老豆依然紧守他的岗位。”
Mark跑回店,拿走电剪和剃刀,用胶袋包着,再去到医院放在爸爸的手里。“翌日,我到医院,他竟然紧紧地握实了。”Mark啜泣。
父亲过世,剪不回的陆军装
2014年,Mark才第一次外出剪头发,剪完一次又一次,剪了三次,其实修剪的是什么?
“因为我爸爸过世了,没人帮我剪头发。”他眼睛带点红说怎么剪,也不是爸爸那种贴心手艺。“不会用个心去做,老师傅都不在了。那天是2014年10月31日,那段时间处于谷底。”
由出生至今,Mark只在外面剪过三次头发。
家有理发师,自然由爸爸亲自操刀,所以Mark从小至大都是陆军装,“好多缺点都系发型而来。老师成日捉个头,话旁边太贴是奇异发型,要记缺点。好讽刺,陆军装明明是纪律的象征。同学又会玩我,因为那时肥,说我是和尚头。”Mark却从没要求爸爸转发型,也没说记缺点一事,“老豆教落,畀人笑一笑,玩一玩,之后唔玩你。”
后来,那个陆军装剪不回了。
父亲设灵 儿子赶回店练习父亲手艺
至于父亲的技术,他谦说还未有学好,只跟父亲学了剃刀的用法。父亲设灵那天,他也跑回店,买一个假发,赶紧练习父亲手艺。就像是,人知道的记忆与情感终将一点一滴无声无息地褪去,要赶得及记下来。Mark不断剪,在有父亲灵魂的地方,不断剪,直至父亲的功架深锁在自己的血里,直至他成为父亲自己。“还未有跟老豆学电剪技法,但从小到大都在看他工作,原来,当我模仿他动作时,就领略到了。”母亲问:“为什么你的动作跟爸爸一样?”他只道:“很奇妙,感觉就像老豆捉着我的手动工一样。”
怎样的地方,磨练出怎样的人。采访时,Mark甚少会笑,即使笑,也只是苦笑,有一种年轻人没有的沧桑。平日说的话,都是对社会不公、被歧视的疑问,说起大道理可以滔滔不绝。我问:“你与父亲相像吗?”他反问:“你说呢?”
下回分解Mark 接手爱群理发后的故事。还有,究竟什么是广东式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