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惧东海十号波、刺网技术系一哥 缅怀香港渔业风光史

撰文: 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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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渔护署的数据,现时香港约有5, 050艘渔船,大约10, 500个本地渔民在渔船上工作。渔民子弟吴家文说,政府研究里面通常只有数字,没有人。香港人或许没有发现,我们吃的香港鱼慢慢消失,因为有些渔民离开了。他们30年前闯东海的故事很动听,后来,在没有具体渔业政策情况下,挨不下去了,有些人选择上岸,有些人则带着船和鱼获北上,找寻一片还可以捕鱼为生的海。

(渔民故事之一,请参阅渔民故事之二:被抹去的渔民越洋故事 学者寻访住家艇填补“空白的历史”

有一种渔民即将失传的捕鱼技巧叫“听鱼”,原来鱼也有声音,而且每种鱼各有不同。像石首鱼以鱼鳔发声,呼唤鱼群集合;黄花鱼会“啯啯”叫;狮头鱼则“嘘嘘”声。渔民会关掉引擎,耳朵贴舱底,细听那片宁静的海。

70后渔民吴家文用生动口语写下6年渔民生活,他说渔民是香港快要消失的文化,自己身为渔民子弟,好想尽力保存。(黄宝莹摄)

吴家文做过6年渔民,不长也不短,够他写一个回忆录,留下1987年到1993年出海的回忆。渔民如他说本地渔业研究太多数字、太少人。他们说自己便是故事,本地渔民的聪明无人知晓,于是以渔民身分加入撰写《做海做鱼––康港渔业的故事》、邀请记者出海,像在大海中不甘安静呼呼发声的鱼群。

渔民会听鱼的声音,然而这技艺亦快要失传。(黄宝莹摄)

由珠海打鱼打到香港  一年8个月满目蓝天碧海

吴家文父亲和叔叔一代,1940至50年代出生在珠海,文化大革命时捉到鱼都要交给“阿公”,无啖好食,家族因而在一夜之间走难坐船到香港,先在大澳埋岸,辗转走过荃湾、油麻地、铜锣湾,最后在香港仔落地生根从事渔业。此前1940年代鱼类统营处成立,机动渔船开始取代摇橹风帆;1960年代,鱼类批发市场多达7个,又以香港仔最具规模,渔民、批发商和买家之间建立系统买卖,渔船数目超过一万艘。

1987年的夏天,吴家文14岁,读书不成被父亲捉落船。“我自己都有谂过自己得14岁又可以做得啲乜?我自己都答唔出!咪唯有抱住得过且过嘅心态跟老豆开新(出海捕鱼)啰!”吴家文在回忆录写下这一句,记录自己30年前第一次随吴家船出海当渔民那刻,对渔民身分仍然一头雾水。

中国大陆渔船工人比香港工人工资低近一倍,不少渔民都转而聘请大陆工人。吴家文说给他们的工资不能太低:“将心比己,当年你出海也思乡,大陆工人来港也是离乡别井。”(李慧筠摄)

吴家文出海时遇上渔民竞赛的大时代,而时代迫他学做一个渔民──开初,船在沙堤吓鱼(排钓),家文每天切鱿鱼作饵、收的鱼叫画眉、鬼头斑;中秋过后风浪开始大,就到海南岛七洲在台风中网青衣、龙虾,完一季又回乡下东澳取新渔网。年尾到清明时节,香港渔民甚至会在海上竞技,斗快落网浸鲛鱼,在爸爸的吆喝声中,吴家落网速度未输过,出海一次卖出接近20万元的金额;过后有时捉章红仔鱼苗,有时落舢板延绳钓红衫。

“一年8个月,张开眼就是自己老窦、阿叔、10个工人,和你们最羡慕的──蔚蓝的天和海。”沉闷时吴家文喜欢用Walkman听谭咏麟,3年来在波光之中度过,终成了个合格渔民,同时父亲决定转型往台湾东海出发。东海风高浪急,是全新战场,他们买新网、更新航海仪器,穿过货如轮转的台湾海峡,进入茫茫一片东海。

深水流刺网是捕捉马头鱼的技术,吴家文说:“我个人觉得香港渔民是全世界最聪明的。”(黄宝莹摄)

风高浪急  出东海做大生意  推倒台湾市场

在香港很难想像东海的险境,此时记者在渔民黎健儿的船上使尽脚筋力抓紧船面,船身在索罟湾海面左摇右摆,记者们慌忙抓紧如同救命绳的尼龙,黎健儿和吴家文仍然如履平地,见惯风浪的大陆工人更是笑嘻嘻地看外行人。

黎健儿是吴的表哥,是90年代初到东海打拼时隔离船的伙伴。一去台湾,全家起航,连同工人14人,在100尺船上度过三个月日子才会返港。父亲通常掌舵,妈妈负责煮饭洗衫,子女则放网收网。凌晨两点起床、起锱、放网,天色渐光便吃午饭,过后拉网收青根、红衫,直到傍晚。回程打风是家常便饭,雨水打在渔民脸上,船挨着十级台风回港。

当年在东海捕鱼是大生意,香港渔民捕鱼量多到足以推倒台湾鱼市场,家文和黎健儿接续数算:一个月30万生意额、加油要加一百余桶,油价约5、6万,连同买柴米,出一次台湾10余万元成本。出海前光是打雪(雪鱼的冰)已重2、30吨,“差不多放满条船!”

渔农署印刷的地图上列上渔民经常前往的海域,右下角还请有兴趣投入渔业界的人联络市场部学习渔业技术。(黄宝莹摄)

计农历、节气 记得每块海底礁石的位置

吴家文在船上一向嘻嘻哈哈,唯有谈父亲时认真:“香港渔民九成都从大陆走难,带着知识和技术来港。如果叫我父亲返香港仔一转,所有海底礁石的位置,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学我老窦,应该一成都无。”

“他们懂得计算农历、廿四节气。哪一天水流向哪一方向、哪一月份鱼在哪里大水出没。”家文说,大陆渔业现在擅用科技计算工具数量、用仪器探测海底,香港渔民以前则全靠智慧和经验,一切在脑中运算。

渔民黎健儿带我们出海网鱼,收网之后,要工人人手逐条逐条把鱼解下来。(李慧筠摄)
只是在海上绕了两、三个钟,黎健儿一船捕获了不少蟹,吴家文说这种三点蟹最普通,却是渔民最爱吃的鲜。(黄宝莹摄)

香港人心目中的日本渔业相当专业,然而有一件事,香港渔民自信比他们优胜:“摆”马头。日本人喜欢吃的马头鱼一般身陷泥底,只突出鱼头,香港渔民惯落流刺网,靠海面七级、八级大浪令鱼身突出,再将之堵截,日本人用粗尼龙刺网,堵截鱼的成功率比香港渔民用胶丝低。“要捉到鱼,你架生(工具)要精致,愈幼细架生,机会率愈大。高速鱼如鲛鱼冲力大,要用粗尼龙。”香港渔民认为这是他们比东南亚渔民优胜之处;不过罗家辉亦补充,日本和台湾一般认为胶丝制深水流刺网做法,会大小鱼通吃,较不环保,可说是各有做法。

留下与离开的人

转眼上岸10几年,吴家文已转行做装修。1993年,朋友纷纷上岸工作,他开始觉得留在海上的自己跟社会脱节,当年一有渔民朋友从香港驶船到海南或者东海,他就翻看他们带来的报纸和杂志。那两年卖鱼价愈来愈低,初初鱼卖30蚊斤,90年代不过10蚊斤。吴父下次换船将由家文掌舵,他却看不到前景,便跟父亲说,同世界开始有距离,不想再留在船上了。20岁的家文于是上岸去。

以前他在船上听谭校长,现在也听韩国女团少女时代。时代变了,他有段时间离船和海太远,对渔民身分渐渐疏远,后来他加入渔民子弟的面书群组“香港渔民 - 我们都是水上人家”当管理员,分享渔民故事,加上年初渔业历史研究者罗家辉联络他,家文遂与罗及香港大学生到处找渔民访问,听老渔民买鱼炮坐巴士、因被抢鱼获而打鲨鱼、越境被越南坦克车追击的经历。大概是想像不了这些历史淡去的萧瑟,家文开始积极宣扬渔民文化,并与罗合作写下自己6年的回忆。

黎健儿说,以前出台湾海峡好威,现在不威,但轻松多了。(黄宝莹摄)

留下的渔民像黎健儿则不再驾驶大船了,他换了一只50尺左右的小船,在香港南边、蒲台等水域网鱼,月赚3万元左右,兼持大陆鱼牌。压力没那么大,喜欢几点出海就出海。以前去台湾每天都在海飘,出东海那年他22岁,现在40几岁的他想了想还是说:“那时去好远,好威,现在觉得自己不威了。”

有些人却是一出海就回不来了。台湾海峡水流很急,很多大货船入基隆港、高雄港。以前有个行家叫大肚腩,一晚大雾,他抛锱之后,估计在海峡撞上了货船,翌晨渔民在对话机唤他,他不再应机,自此消失人间。

船主与船主之间经常以对讲机通话,吴家以前的船就叫珍宝六,行家找吴家便召唤:“珍宝六、珍宝六……”(李慧筠摄)

政策不利渔业发展 香港鱼逐渐消失 

本地渔业政策并未具体订明近岸做法、远洋做法,2012年政府立法禁止在香港水域拖网捕鱼,连大澳虾酱用的银虾也无法捕获;另一边厢,大陆的燃油补贴和企业投资把本地渔民和他们的渔获吸引北上去了,香港人吃的香港鱼慢慢消失。九年免费教育令渔民子弟有更多出路,渔业日渐式微,有些人留在香港水域、有些人上了岸,有些人则永远沉到海底去。

渔民记得最远赴韩国济洲岛第一次看见白雪覆盖渔船,也永远都记得避风塘、家的位置,吴家文淡淡然吐出香港仔避风塘的经纬度:“N221400,E1140800,一世都记得,记不住就回不了家。”30年转眼即逝,家文不再束以前一头黎明中分金发,他说他老了,表哥黎健儿跟他勾肩搭背说:“海风把你吹老了,但你的心没有老。”

海上飘泊的人,不爱什么避风塘炒蟹,还是喜欢吃海鲜的原味。(黄宝莹摄)

(渔民故事之一,请参阅渔民故事之二:被抹去的渔民越洋故事 学者寻访住家艇填补“空白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