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威区采访如战场 记者为何仍坚持纪录?
在湾仔天乐里对出的轩尼诗道,示威者向警方投掷燃烧弹之际,正在拍摄的香港电台外判摄影师CK望向示威者的方向,只见一个火团迎面飞来,他连忙缩身闪避,但火团还是烧到套在摄影机上的胶雨衣,他心急灭火,便把摄影机举高上下晃动,火势一下子大了三倍。
记者│庄芷韵 胡敏芝 编辑│林倩茹 摄影│林倩茹
CK心想:“糟了,再烧便要烧到摄影机和电话。”逐更大力地把摄影机左右摇晃,终成功扑熄火种。
去年的盛夏,记者穿上反光衣,戴上装备,穿梭于警察与示威者之间,在子弹横飞、火光不绝的情景下,纪录一幕幕历史性的场面。
10月6日的反《禁蒙面法》游行完结之后,示威者在湾仔298电脑商场对开马路与警方对峙,双方距离约180米。警方一度快速推进,示威者投掷的燃烧弹却误中CK摄影机上的胶雨衣。由著火到灭火的过程只有三秒,CK的摄影机最后完整无缺,只有胶雨衣的顶部熔了少许。除了当刻冷静和迅速的判断外,他早已为防受伤做好准备。自八月起,CK观察到示威者开始用火,特地购买军用、打户外野战游戏专用的防火鞋。每次出勤,必穿长裤。
采访时晕倒 醒后继续采访
在被扔中燃烧弹前,CK早于7月27日就曾经在工作期间晕倒。当天,他负责采访元朗游行,那时他认为水随处都可以买到,所以没有带水在身。下午太阳很猛烈,加上朗屏西铁站环境局促,他抵达西铁站不久便感到不适,有点晕眩,看见“四处都是白蒙蒙的”。
做访问时,刚好有一名记者站在他身旁,他便顺势依偎下去,顿时失去知觉,晕倒地上。昏迷数秒后他清醒过来,身旁的人连忙把得力素和宝矿力递给他,让他补充体力。
晕倒后的CK没有休息或去医院,清醒后反而感觉精力充沛,当天更工作至凌晨两点。他指自己醒来后吓了一跳,情况有如正在开车的司机打瞌睡,被响号警告后变得分外精神。那次以后,他就将三公升的水揹在身上,接上一条用来喝水的胶喉,用以提醒自己要喝水,以免再次晕倒。CK说,事后每次出门工作,三岁的女儿都会用娃娃音提醒他:“小心呀,有没有带水呀,不要晕倒呀知道吗?”他知道妻子女儿都担心他的安全,但工作时也顾不得那么多:
如果你想家,是不是就不继续去采访?事情发生中,不会想是不是退后少少都拍到,不可以有这些借口。
反修例运动持续至今,CK多次拍摄到独家新闻片段,例如9月21日在屯门拍摄到有示威者意图抢防暴警察配枪、8月11日在铜锣湾发现有警察乔装示威者等等。除了因为他行事果断、反应迅速外,懂得如何与警方相处也是原因之一。CK说,若常常将摄影机举向警察,警察便会阻碍拍摄,所以他会站在一旁,让警察放下戒心:“只是做少许动作,他们就不会激动地把你赶走。”9月15日,他在北角拍摄到曾持刀的白衣男子与警察握手的独家片段,当时他就是站在后巷里等候,假装在休息而不是在工作,令警察没有理会他。当双方握手时,他才举机拍摄,成功捕捉重要一刻。
站在三方之间 危机重重
在示威现场,记者总是站在警察、示威者、街坊这三方之间,立场新闻记者陈裕匡(阿匡)身处其中,深有感受。10月1日晚上近八时,警方正由铜锣湾往天后方向驱散示威者。身穿反光衣的他站在两者之间,考虑到站在马路正中间受伤的机会比较大,他站在马路的一旁。几下枪声后,阿匡感到右脸腮骨被某种钝性子弹击中。他顿失平衡、踉跄几步,数秒后感到剧痛,回头只见30米外有大批警员举枪。后来他在地上找到橡胶子弹弹头,相信自己是被橡胶子弹击中。中枪一刻,他想起了两日前被橡胶子弹击中右眼,或会永久失明的印尼女记者,虽知自己一不小心就有机会失明,但他始终认为自己站的位置没有错:
你让我选择多十次,我仍会选择站在那个位置。
阿匡中枪后感到肿痛,附近的义务急救员连忙用冰包替他敷著,他形容接连几天说话及进食都能感觉到痛楚。阿匡当刻非常愤怒,他直言香港有采访自由,如果警方用枪伤害记者的话,著实不应该:“可能他是想射示威者,可能是瞄我,他自己才知道。”简单处理伤口后,阿匡再次投入采访工作,直至示威者散去后才到医院。他指,工作期间再生气也得平静下来,不能让愤怒或者不快影响工作质素。
另一次受伤发生在9月7日凌晨时分,当时阿匡直播警方于油麻地果栏的行动,期间一名在果栏工作的男子,对他提出意见,指:“拍摄警察没有用,不如拍摄今晚发生的事怎样影响果栏。”正当阿匡想采访他时,他突然挥拳袭击,令阿匡嘴唇、牙肉受伤流血,倒卧果栏货物中。待他回过神来时,那名男子早已逃之夭夭。他忆述:“他是用力打,真的痛,我完全没有防备,我没有想过做街访会被人一拳打过来。”这次受袭令他留下心理阴影,后来再与中年人做访问时,他都不禁想起这次果栏遇袭的情景。但他认为记者不能因为一次被打而放弃做街访,更不能还手:“普通人被打可以挡或者打回去,但是记者的话,我会觉得自己做纪录,我是不能影响现场的人,包括打他。”
防不胜防的还有高空掷物,亦是阿匡觉得最危险的行为。六月中一次警察清场期间,阿匡目击一个玻璃樽从高处掷下来爆开,玻璃樽位置相距一位没有戴头盔的记者仅仅一米多,当时有人大叫樽内有易燃液体。阿匡形容只差少许,该记者可能会受重伤,甚至死亡;一次,荃湾二坡坊附近有人高空掷物,他和现场记者全都躲在狭窄的簷篷下,不敢走出去。阿匡经历过危险,他马上找来一个高质素的头盔,每次发生冲突都会一直戴上直到夜深,确保安全无虞后才脱下。
多次经历危险还是觉得要继续做下去,他坚信记者的职责是追寻真相,越多人在现场,离真相便越近一步:
多一个记者,就是多一个镜头,多一个机会去看到重要事情。
头盔中弹仍坚持工作 拍摄比安全重要
19岁的梁展熙在网媒港真传媒(TMHK)担任摄影记者,7月27日光复元朗游行的深夜,怀疑被海绵弹射中头盔。当时他在南边围的停车场出口,警方正在开枪驱散示威者,他站在双方中间,身后有条柱,但他选择不躲在柱后,因为他留意到有示威者打算使用汽油弹,希望观察他们的行动,并且捕捉有机会中枪受伤的示威者。他形容,当时忽然感到头晕,在原地坐下才发现身边有颗海绵弹,头盔也有中弹痕迹,但他在怀疑自己中枪后也没有休息,仅坐下数秒便再次起身工作,他说:
活动仍在进行,没理由受伤就入医院。
除了曾经怀疑中枪外,梁展熙亦因长期吸入催泪烟而不断肚泻,更令湿疹复发。他的湿疹两年前已痊愈,但在7月28日的上环警民冲突里,警方施放多枚催泪弹,令他右手手臂全红,凸起了一粒粒红点,十分痕痒。湿疹复发后,他仍要继续在有催泪烟的环境下工作,只能每晚回家后立即吃药、搽药膏来抑制病情。此外,他每次吸入催泪烟后,都会腹泻整整一个星期,但每个周末都有机会再次吸入,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梁展熙坦言,回家看见新闻报道有很多人受伤,亦会感到害怕,曾反思自己是否站得太前。但每当他站在前线采访时,只会知道哪里有冲突、示威者往哪走,脑海并不会浮现“危险”二字,心里只希望拍到想要的画面:“如果把个人安全放在首位,其实很多东西都无法拍到。”他又引用摄记常说的一句说话:“为甚么你的照片不美,是因为你站得不够前。”因为他希望将最真实的画面呈现在读者眼前,所以即使曾经怀疑中枪,他仍会为了拍照而站在有机会中枪的位置。
员工采访屡遇险 高层心理压力大
除了采访期间的危险,有记者下班后受袭,人身安全随时受威胁。一名《苹果日报》女记者9月24日晚于餐厅吃饭时突然被人拳打、掌掴,头部和手部受伤。《苹果日报》副总编辑黄伟骏当晚知悉事件后十分担忧,指施袭者明目张胆,针对其机构的前线记者。及后,很多同事询问从前不甚理会的劳工保险详情,更变得草木皆兵,不时担心自己被偷拍、跟踪。黄伟骏感觉工作间多了一份恐惧:
以前大家都认为出外采访是正常不过的事,采访完就回公司写报道;但现在是真的会受伤,甚至生命受威胁。
袭击事件后,《苹果日报》编采部接纳前线记者意见,现场直播时毋须露面,避免被“点相”,又为港闻部每位前线女记者购买防狼器,公司亦特地举办泰拳班,让同事能够学武自卫,反应不俗。黄伟骏指公司除花费提供基本装备(头盔、猪嘴及反光背心)外,早于七月更向英国生产商购买避弹衣,惟因审批程序非常严格,仍在等候。而公司亦容许记者自行购置额外的装备后全数报销,所有医疗开支亦一样,强调“没理由(员工)自己贴钱去打工。”
黄伟骏坦言这几个月编配记者出外采访,心理压力颇大,会担忧他们的安全,必先确保他们愿意上前线,并提供足够装备,保护他们免受警方或示威者的武器所伤,又会尽量安排男同事当值夜更,而他自己亦曾在公司连续工作16小时:“没理由同事还在现场你却下班,最少要留到他们离开才能离去。”
记协申请司法覆核 冀制约警方行为
香港记者协会(记协)主席杨健兴表示,截至十月初,记协收到超过40宗投诉,表示警方恶意针对记者,包括言语攻击,亦有使用警棍、胡椒喷雾、橡胶子弹等,有记者更因催泪烟而出现肚泻、皮肤敏感等症状。
但由于记者不信任现有投诉警察机制,只有一名记者有录口供跟进投诉。有见及此,记协在10月3日就警方妨碍传媒采访及对记者使用过度武力,向法庭申请司法覆核,杨健兴希望循法律途径制约政府及警方的行为,保障记者的采访权。
另外,记协早前发起众筹,筹得逾300万元,将用以协助在采访中遭受暴力或侵犯的新闻工作者,对相关人士采取法律行动,有需要的记者可以向记协申请,金额将按照每个个案分配。杨健兴直言,是次警方针对记者的情况,是自他80年代入行而来从未遇过般恶劣:
警方对付示威者使用的攻击,也用来对付记者的,这是从未发生过的。
【本文获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实习刊物《大学线》授权转载,原文:示威现场如战区 记者冒死记录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