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洲人语】80后离台回长洲 拍纪录片遇身份危机:像家里的客人
五年前,艺术工作者冼澔杨(Frankie)正修读硕士课程,放暑假期间从台湾回到长洲。他拿著一部单反相机,和一张只有15GB容量的记忆卡,初尝拍纪录片,想拍下外婆的故事。拍至一半,记忆体爆满,他便与外婆约好,在他生日翌日一起吃饭庆祝,顺道补拍片段。但外婆在他生日当晚急病离世,只差一点点,他想问外婆的问题,只能永远卡在心中,影片注定无法完成。“那时觉得老人家和家乡一样,永远都会在。”捉不住的,不止故人,还有故乡。到台湾读书工作九年,去年重回长洲,感觉一切物是人非,自己像是小岛的客人多于家人。五年后的他,拍摄过多部纪录片,他不想再和当年一样错过,于是手执摄录机,在香港一切快将消逝前,留下家乡的故事。“现在再不拍下来,就没有人做这件事。”摄影:郑子峰
访问与Frankie相约在长洲码头碰面,记者甫跟他说渡轮准备泊岸。他从家步行来到码头,前后不到五分钟。船停刚泊好,他便来到。
迎面而来的他,身穿短裤波鞋,笑容灿烂,一副悠悠闲闲的模样。“我咁著好正式喇!唔系就著拖鞋!”他笑著说,两颊酒窝格外显眼。他指,为表尊重已特意穿上波鞋来访问,不然作为本地长洲人,他只会“踢拖”,“滴滴嗒嗒”在岛上闲逛。他说本地人单凭打扮,一眼便分辨出谁是游客,若上年纪的人穿长裤、波鞋,则一定是出“香港”饮喜酒。
Frankie带记者环岛一圈。从码头到大排档,从家中到天后庙,从东湾到咖啡店,这一圈由他出生至今,三十年来他走上百回千回,慢慢看出这里的变化,逐一指出。当年,他在港岛读中学,每天放学便赶船回长洲,与朋友跑到沙滩游泳。那时,他不懂游水也要游出浮台。多年后,熟悉的沙滩饱历风霜,海沙堆成平缓沙滩被卷走,只剩斜坡。长大后的他亦变得胆小,不再游水。至于岛上,这边住宅改建的渡假屋愈开愈多,左邻右里总有一间,连带租金飞升;那边又一家酒吧开张,铺位每半年易手一次,上一手是餐厅。他说,长洲人惯以铺位作为座标,与“香港人”不同,非以街名分辨方向。改变无声无息来袭,老街坊如他有时亦对小岛感到陌生,“连游客都熟过我。”
从一个岛屿飘到另一个岛屿 归来人事境迁
会考后,佢对前途感到迷茫,曾念了副学士半个学期便退学。二十岁那年,他为兴趣毅然决定赴台读艺术。这一留便留了十年。在国立台湾艺术大学攻读硕士期间,他对纪录片产生兴趣,停学两年,加入制作公司工作。
制作公司替国家地理频道、央视、腾讯等大平台拍摄纪录片,五年间,他上山下海,曾捕捉打猎、捉鱼、火场救火等无数日常生活外的镜头。高强度的工作,高要求的上司,Frankie虽得到极佳锻炼,但一个人长年在外,他却渐渐患上抑郁症。当伴侣不在身边,他会独个儿躲在家,静对四幅墙;当外出时,走到马路边看到车辆开出,他又会想走出去。他说,绝无寻死的念头,“病来的,不是主动寻死这回事,可能看不到希望,可能第不到明天,或者钻了牛角尖。”于是,他只好放下工作,暂别在外的日子,回到长洲休养。
回来后,为了治病,他不再困在家。他遂拿起摄影机,在长洲四处拍摄,并没有指定主题。他最初打算从身边最熟悉地方取材,却发现自己脱节了。
“刚开始时不觉有很大变化,现在回想就能感受到。”自2005年政府为推广本地旅游业,大力宣传长洲“大平清醮”后,长洲不再是宁静小岛,每逢周末小岛更是人头涌涌,昔日的小店变成卖芒果糯米池、大鱼蛋的游客生意,商店畅旺,但苦了居民生活,渡轮班次、房屋租金均受影响。多年来Frankie身处其中不察觉,但多年后从台湾回来,他发现对长洲不再熟悉。“和家脱节了,不知道家中发生什么事,那么到底我还是不是这里的人呢?”
Frankie的爷爷是渔民,那里有鱼就去那里,四海为家,长洲只是他们的补给点。但来到他这一代,上了岸,家人朋友都在长洲,这里又是否吾乡?他说,在台湾时对长洲有思乡病,回来长洲后却又思念台湾,到现在他两边不是人。“死喇,我到底是哪里人?”
成长时期的安乐窝 既熟悉又陌生
脱节的除了长洲,还有成长时期的安乐窝——日泰小食。
十八岁前,他爱和朋友在另一家士多喝酒相聚,有一晚他们带来一支烈酒,打算再买士多的汽水一并喝,却被士多老板没收。那时日泰小食刚开业,朋友间有人是日泰小食老板女儿的同事,于是接近凌晨,打了一通电话后,他们便转到日泰喝酒。十多年间,Frankie在这里认识了日泰的老板阿丈和他的家人,一班朋友每周末在这里喝酒、打牌、赌钱、抽箊、打边炉,老板不在时,便充当职员,开铺、收钱、烧鱿鱼。外人看起来,这些生活似乎糜烂,但在粗口横飞的相处中,他感到自在和信任,收获了友情和关爱。“像一家人般,但没有血缘关系的。”
从台湾回来,他不再是那个年少轻狂的少年,老板阿丈也快将七十,一头黑发变得银白,同辈朋友有人结婚,有人生小孩子,只有他一人自由身,没有固定工作、成家立室。以往每周末“劈酒”,他们可以连续喝两天,喝至周一凌晨,用车仔送喝醉的人回家,睡三四小时再起床上班。现在他们相聚,一到晚上十二时,就有人喊离开,只有他挽留大家不要走。他以为事情都不会变,但原来不变的只有他的回忆。“身边的人都长大了,进入人生另一阶段,而我一直活在二十岁,对我来说,长洲都停留在二十岁。会自欺欺人,和以前一样的呀,感觉可能是,但事实呈现不是这样。”
小店、小岛、小城 纪录片探问身份认同
他在长洲和日泰小食拍下一堆素材,却始终无法整理想说的故事,他打算放弃。“我剪不下去,我看不到有何特点。”直至去年,他带台湾朋友来长洲游玩,在日泰小食畅饮。朋友告诉他,觉得日泰很特别,希望他能继续拍下去。
重整思绪,他决定从日泰小食的人事物,说长洲的历史和变迁;又会从香港巨大变化,看小店和小岛如何受洗礼,包括近月的反修例示威。他说,小店、小岛、香港,所有事情都是环环相扣的。“年轻人都出外(参与示威),不会入来长洲玩,就会可能结业。日泰好像梦一样的空间,开始受外来因素冲击,其实就要想社会有著怎样的变化。”同时,他想透过镜头,诉说对这个地方既熟悉又陌生的矛盾,诘问身分认同为何物。“自己的经历,很迷失、很疑惑。我觉得很多人都会有这个未知状态,那就拍出来一起讨论。”
纪录片最终取名为《日泰小食》,片花版本赢得台湾新北市2019年纪录片优选,在得到制作费资助下,Frankie打算再拍摄两年,十月将在台湾放映三十分钟版本。同时间,他在台湾及香港也进行另外几部纪录片的拍摄,内容中心思想一样围绕归属感。那么未来会是留在香港,还是长足台湾发展?他说不知道,“之后再算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