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世老兵】俘虏恶梦缠绕半生 101岁华籍飞虎机师:做人好难

撰文: 曾雪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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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期间,中缅边境曾经有一批机师从美国飞越喜马拉雅山,来华运送物资。当年,人们仰望高空盘旋、刻有鲨鱼图案的战机头部,没见过鲨鱼的昆明人以为那是老虎,称他们为“飞虎队”。
年届101岁高龄的陈炳靖是其中一位“飞虎”。他曾赴美受训,是目前香港唯一一名生还的华籍飞虎队机师。颠沛岁月里,曾受人景仰的“英雄”,战后却沦为忌讳,在国与国之间成了被驱离的对象。香港成了他最后的家,他曾把过去当成秘密,夜夜带著创伤与恶梦入眠 。他叹过去像一场梦:“做人好困难。”
摄影:欧嘉乐

陈炳靖家中客厅挂满“抗战英雄”、“飞虎”的锦旗,全都是访客所赠。(欧嘉乐摄)

弃大海转投半空  

陈炳靖目前隐居在新界一屋邨,大部分时间他与旁人无异。然而只要走进陈伯家中,挂满“抗战英雄”、“飞虎”的锦旗,提醒著陈伯那非凡的过去-- 香港已知唯一生还的华籍飞虎机师。陈炳靖原是福建厦门水产航海学校毕业的海员。但他往上海实习期间,却遇上日军轰炸上海,炸毁全数商船。

陈伯伯年轻时身型高挑,考入空军后,与12期空军同学被送往美国受训。当时,陈纳德为累积中国空军经验,选派12名最优秀的12期中国籍毕业生编入美军第23战斗机大队,陈炳靖是其中之一。

被并入美空军的国民党军人:一飞上天我就开心

前无去路,适逢空军招生,陈炳靖逐投考空军。陈伯伯坦言并非每个人都适合当机师,“有好多人在地面很勇敢,一上到天空就甚么勇敢也没有,但一飞上天,我就好happy。”。临近毕业,他和同学获时任国军空军学校顾问、美军中校陈纳德安排赴美受训。其后,陈炳靖被编入美军驻华空军摩下的中国籍空军--第14航空队(飞虎队)第23战斗大队,成为唯一一批获美国人承认的中国籍“飞虎队”。

义工到博物馆找来陈炳靖乘船到美国受训的纪录。(受访者提供)

空军死亡率高 每周签一张新遗嘱   

1943年,25岁的陈炳靖驾著飞机经印度、 喜马拉雅山脉飞回中国境内,守护中美空中运输要道——驼峰航线。由于航线横跨世界屋脊,其恶劣地形与气候被视为航空史上最艰险的运输线,亦被称为“死亡航线”。

陈炳靖年轻时投考空军,他说一飞上天,就很高兴。(受访者提供)

陈炳靖当年职责就是驾驶著战斗机为同伴护航,防止轰炸机被日军击落。因此他们死亡率奇高,他们和美军一起,每星期签一张新的遗嘱。陈炳靖记得当年三名认识的同期华籍同学,或受训时遇难,或任务时阵亡,仅自己一人生还。他说,“在飞机上只有自己和上帝”。

驼峰航线
二战期间,中美两国曾在印度东北部与中国云南、昆明之间开辟了一条险峻的空中通道,“驼峰航线”(The Hump)转运物资,借此弥补日军切断中国云南与缅甸的一条陆上交通线“滇缅公路”的锁国影响。当时陈炳靖曾击落一日本轰炸机,战后五年,国民政府曾付了5万元奖金给他。

陈伯十岁跟妈妈上教会做礼拜。近年,他重拾信仰上教会,却引来教会朋友追问其传奇经历,惹来部分人不满。“佢哋叫我最好唔好来,影响全体人,你话惨唔惨?”

坠机被俘 台籍日本兵冒死抢救 

陈炳靖虽是华人同学间唯一幸存者,他多次徘徊生死边缘。某次,他在中越边境执行任务,机身被日军子弹击中。他从高空坠入越南山野,在万里无人的深山独力求生六天。最后由途经的野人送往法军营地,却被日军以国际法引渡,终成日军俘虏,被关进“老虎桥监狱”。

陈伯迄今仍无法举高右臂,“举唔起,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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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负伤入狱,被日军在其右肩伤口埋进两枚弹片,使他高烧不断。他说,当时三名台籍日本兵驻守老虎桥监狱,冒死为他请来医生,用盘尼西林、止痛药把他从鬼门关拉回。然而,微弱的善意终归无法抵抗时代的恶意。停战后,近千盛怒的中国俘虏,乱棍、投石打死30多名日本兵,“30几具尸体,救我个三个台湾兵都喺入面”。幸存的双重身份空军与台籍日本兵,种种挣扎与无奈都被埋进历史狭缝里,半点不由人。

台籍日本兵
台湾于1895年至1945年曾为日本殖民地。二战期间,台湾人被日本政府招募和征召服役,以日军身份参与太平洋战争。按日本厚生省资料,1942至1945年间,约80433名台湾人被征召入伍。

炮片埋肩两年 机师梦碎

至于,那块被埋在陈炳靖右肩两年的炮片,陈伯亦从此与机师绝缘。战后虽成功取出炮片,右肩伤患却无法根治,他迄今仍无法举高右臂。“做唔到啦,我𠵱家都举唔起,举唔起,都痛。”世人为和平年代欢呼,他默默啃著止痛药维生。战后,他因伤弃空军职务,转职地勤。他先后出任空军总司令士长参谋、国防部长俞大维的空军参谋、驻菲中国大使馆武官等要职。风光背后,他独力应对椎间与右肩的锥心刺痛。

战后,负伤的陈伯曾在医院疗伤食粥维生。“医院入面食饭都冇得食,但有好多粮食,好粗嘅野畀你食,两三碗粥有。医生护士都撤退,只有两三个无家可归的老护士。”

不被接纳的“英雄”: 去到边度都不受欢迎

至1959年,陈伯伯申请退役望与南洋家人重聚。其军人背景却让他惹来南洋诸国的猜忌。他说,“去到边都唔受欢迎”。当时他曾暂居印尼两星期,“但政府唔欢迎我,担心我搞革命军;去到马来西亚住,又唔欢迎”。上世纪50、60年代,东南亚国家或脱离殖民地立国,或成了冷战对峙下的盘中棋,曾经被视为对抗“邪恶轴心”的国民党将士,战后成了敏感词,他慨叹,“人生好困难”。

万般无奈的他最终随港人太太来到香港。自此,他凭绝佳的外语成了商人,昔日征旅的故事、光荣与挣扎都成了他绝口不提的过去。惟独半夜梦回,当年堕机落入山野,独自求生六日的经历每每袭来,萦绕陈伯半世纪。

“有人在地面好勇敢,一上到空中就咩勇敢都冇,每一个人都唔同。但系我适合在空中,一飞上天,我就好高兴”。

“时时发梦,一个人在大山入面”,只有太太的轻拍,才能把他从深山救回温软的床榻。他说,太太偶尔会轻闹他,数十年前的事还发甚么梦?“你喺大山入面,生死不由人,唔系普通打仗嘅梦,一下就过去。”据英国皇家精神科学院资料,创伤后压力症候群患者会不断发生回闪(日间)与梦魇(晚间)中重历创伤回忆。至2010年,陈伯执笔撰写自传。他逼迫自己面对过去的创伤,经年梦魇却因此意外治愈。

中共解禁 滇缅战线贡献获正视

陈伯一如滇缅战争拼图的一角。五十多年来,在中国大陆,由国民党与美国主导的“滇缅战争”被隐去;在台湾,国共内战的战败者同样轻轻带过。直至2005年,时任中共国家主席胡锦涛重提“国民党领导正面战场”,重新确立国民党士兵在二战的贡献,始有两岸三地记者拜访陈伯,把封尘多年的历史拿出阳光下检视。

陈伯近年不时走访两岸三地谈过去。

101岁老兵:多啲人知道历史我好高兴

“多啲人知道历史我好高兴” ,他指,打落敌机是以生命去换。“呢种事畀后生仔知道系我嘅运气”。如今,陈伯的客厅有一幅如同成人高度的挂画,送画的人从厦门擡画到香港,没留姓名,只说画中大鹰专门吃有害的虫子,是陈伯,也是历史。

送画的人从厦门擡画到香港,没留姓名,只说画中大鹰专门吃有害的虫子,是陈伯,也是历史。

陈炳靖曾经每星期签一张遗嘱,只希望活到40岁,却活到101岁。“𠵱家做人冇咩开心唔开心,经历咁多,自己有一天活一天。”他身上大部份的痛楚在暮年已逐渐消失,恶梦亦已消散。如今坐看云起时,他说,过去都是一场梦。

如今坐看云起时,他说,过去都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