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同志母亲、走出家暴阴霾 女导演自拍纪录片修复成长伤痛

撰文: 陈铭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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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女儿、成为同志、成为母亲,都是先作为一个女性之后的选择。侯孝贤监制、黄惠侦导演的自传式纪录片《日常对话》,是导演一场梳理家族记忆和检视女性生命的过程。
当导演把镜头对准女同志母亲,母女之间的对话沉重得不似日常。她们像翻土般,付出汗水和泪水,翻出自己心底对这个家的伤痛记忆,种下沟通、和解的可能。黄惠侦38岁。她是导演,一个5岁女儿的母亲,也是一个女同志的女儿。因为拍这部纪录片,她意外从母亲的女友们听到自己不一样的身世:“她们都说,当时母亲把我和我妹妹,说成是领养回来的。”

黄惠侦拍摄纪录片期间,主动提议和母亲回乡探亲。来到男性主导的农村宗族伦理,导演拍出传统保守意识对女性,甚至是女同性恋的制宰。(《日常对话》剧照)

受传统束缚 下嫁男人的女同志

黄惠侦的母亲60年代出生身于台湾中南部的农村。农村男尊女卑的意识根深柢固,但她母亲小时候就知道自己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黄惠侦猜母亲的哥哥,即她的舅父应该知道这件事,而多年后导演将镜头对准他。他却沉默良久,吐出一句“我不知道”。

活在农村的女性,成年后必须嫁人。嫁女犹如拨出去的水,女儿不能代表宗族扫墓祭祖,家族的墓碑上也不会有女性的名字。

“农村的传统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当男女到了一定岁数还没结婚,乡里间就有闲言闲语。这份压力整个家族都要抵受。其实她是个挺传统的人,虽然觉得结婚没好结果,却要求我和妹妹都要找个好归宿。再者,她和当年的女友吵架,结果各自赌气去嫁人。听她说,彼此的婚姻都不顺遂。”黄惠侦说。

“如果时间能倒转,妳能再重新选择一次,妳还会结婚吗?”女儿问。
“不会。”母亲斩钉截铁。“我要自己一个人比较好过。”

《日常对话》由台湾著名导演侯孝贤监制。黄惠俱忆述,侯孝贤是个相当宽容的人,刚听过纪录片的构思,便大力支持。他为导演四出张罗资金,也曾在外国影展中推介此片。(《日常对话》海报)

婚姻不幸酿家庭伤痛

黄惠侦和母亲最大的心事,便是源于这段失败的婚姻。在她母亲的人生中,丈夫是最大的恶。黄惠侦的童年被一个爱赌、爱打老婆的暴躁父亲所摧毁。母亲曾向亲戚求助,黄惠侦的舅父甚至隔住电话筒叫嚷,要打死她的父亲。但是另一边厢,乡下的男人们觉得,她的母亲遭遇家暴无可奈何,必须逆来顺受。

在1999年台湾为防止家庭暴力立法之前,不管女性还是女同志,都共同面对一个缺乏支援和辅导的社会。

“嫁得差也要嫁。以前离婚不比现在容易,而且乡下人觉得生女儿是赔钱货,嫁出去后有归宿,死后有人好安排后事。”黄惠侦小时候也一度以为,女人生下来就要给男人打。甚至父亲和她同床睡觉时,曾要求她用手摸他的阳具。

黄惠侦的母亲留短发,平日中性打扮,面对镜头时往往沉默,和许多不懂得启齿表达自己的长辈类似。(《日常对话》剧照)

黄惠侦10岁那年,母亲忍受不住丈夫的虐待,带两个女儿逃离这个本身就不情不愿地组成的家。此后余生,母女各怀心事。犹如一种僵硬的关系,柔软光亮的事物未曾照进这对母女之中。她小时候就知道母亲喜欢女人,经常目睹母亲和女伴出入家中。女伴也照顾过她,黄惠侦一律称呼她们作“姨姨”。她更看到,母亲面对女伴的神色,比面对自己时更开心、更温柔。

母女开展对话之前,两人的交流仅限于“今天晚饭吃甚么?”之类的问答。相处的时间集中在餐桌两端。平日较早起床的母亲,迳自到厨房煮早餐。将饭菜放到桌上,自己一个人吃完,换上长裤和短袖衬衣外出大半天。一头短发使她看上去,像个沉默寡言的父亲。小区公园是她的世界,因为她的女伴都在这里。打牌、抽烟时彼此嬉笑推揉。傍晚回家的时候,她买回晚饭的食材。除了打招呼外,两人没有太多深入交流。

“是不是母亲打从一开始就讨厌我?”她一度以为,自己是个不应被生下来的女儿。

社会底层出身 从事葬仪遇歧视

黄惠侦20岁时遇见导演杨力州。杨力州为公共电视台拍摄纪录片,探讨时下年轻人议题,黄惠侦是他镜头下的其中一人。因母亲带她离家出走,没有户籍,小三后辍学至今,令她自认是社会底层。当年母亲当法师维生,她帮忙“跳牵亡阵”(台湾民间葬仪),为每家丧事唱歌和表演。而台湾从事牵亡阵头仪式的年轻人多数失学,往往被视为边缘青年,“觉得我们会吸毒、打架。”

黄惠侦说,旁人的目光令她很难受。她怨怼自己出身,也怨母亲不照顾自己。“家庭破碎、母亲是女同志、从事被歧视的行业。成长过程中实在有许多标签。不过,杨力洲拍我的时候,其实挺颠覆我对电影的既有看法──原来只需一部手提摄录机,不用片厂,不用巨型摄影机。我开始想,为什么我自己不拍一部纪录片,为自己发声,宣泄一下?”

导演的女儿也有份在纪录片里现身,有礼又活泼。不少观众称电影最后一幕祖孙之间的对话是神来之笔。(陈铭智摄)

从自费9万元台币买手提摄录机开始,她拍下妹妹的女儿对祖母的童言童语:“我觉得她是男人,因为她从来不穿裙子”、拍下妹妹跳牵亡阵的情景、母亲吸烟的画面。充其量只是家庭录像,适逢台湾90年代末兴起“社区大学”,她去芦洲社大学习拍纪录片。在那里,她了解到何谓社会结构、性别意识。

导师曾召集妇女学员围坐一起,倾吐各自生命经验。从私密走向公共,即使出身地区不同,面对社会上的歧见,众人的心事并非独立生成,而是具社会脉络。这个纪录片班深化了她的创作意图。“我的愤怒并非源于自己,而是社会上其他人的标签本身。”

女儿出生成拍摄契机

黄惠侦很健谈。有时说话给小女儿打断,她应付女儿后继续诉说自身。她到香港出席《日常对话》放映,小女儿有随行。女儿那句打断访谈过程的开场白:“妈妈对不起,我要──”,既是女儿有礼貌的请求,也呼唤黄惠侦的母亲身份。

2012至2014年黄惠侦全职照顾女儿期间,她思考年青时拍下的家庭录像,打想将其补全为完整的纪录片,用对话梳理自己和母亲的关系。思考在性取向、家庭伦理、社会价值观底下,女性的生命是怎样。

“当了母亲,人生位置变换,令我更想了解母亲的想法,对母亲的责任也多了份谅解。”小女儿的出生,见证黄惠侦年纪渐长,母亲更迈入60岁。孙女活泼可爱,母亲颇喜欢她,这段僵硬的母女关系终于软化。她暗下决心,不要和母亲当永远的陌生人。

导演的母亲早上煮好饭菜出门,日常消遣是和女伴打牌、吸烟,面对女儿时没有显现的笑容,在女同志圈子中才绽放。(《日常对话》剧照)

保有自己的空间

她拍下母亲回乡探亲、祭祖,打扫祖屋。又走访母亲一众情人,了解她不曾在女儿面前展露的情深模样,甚至得知母亲向他人托辞女儿是领养回来。她的母亲一方面勇敢承认自己性取向,追求女伴;另一方面却很保守,羞于提起自己曾被丈夫家暴。面对生下来的两个女儿,不懂得如何对话。

纪录片拍竣,母女互相告诉彼此最大的心事,与至亲沟通竟要花费18年时间准备。她说:“母亲虽然拙于以言语表达内心,但当她见到许多自以为羞耻、不堪提起的过去,竟获得观众一致认同和支持。首映后那晚,母亲没说甚么,却煮了一顿很美味的饭菜给她和她女儿。”

黄惠侦站在镜头后看上一代人,身后是观看她拍摄的女儿。看到母亲为符合别人期待的模样而活得不幸;转眼是眼前欢乐地跑跳的女儿。黄惠侦也要学习如何在照顾女儿之余,跟她平等地相处。“成为女儿,成为母亲,也得保有自己的空间。做好父母的基本责任,然后给子女自由,也给自己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