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别后首逢母亲节 任建峰红着眼忆亡母:没有她 没有现在的我
去年10月,中秋过后,那个晚上任建峰怎也忘不了。他和家人还在赶往疗养院的路途上,电话响起,听筒已传来噩耗,说谢燕仪断了气。“小时候,她很喜欢躺在床上装断气来吓我,我真的很害怕,但到了她真的断气一刻,那一刻,我脑海中却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任建峰回忆时一度哽咽。
年届四十,执业律师兼议政组织“法政汇思”召集人任建峰,是母亲谢燕仪在艰难中将他抚养成人,屋簷下的矛盾却难为外人道;可惜谢燕仪于2013年确诊肺癌,去年 10月离世。自小与母亲饱经风霜的任建峰,面对首个失去母亲的母亲节,始终未能抹去心头一片寒,只能以沉默追忆,“半年来,我不时梦见她,两个人很平淡地闲聊,梦里她很好,没有痛苦”。
依靠
任建峰不忍母亲再受苦难,或许他自孩提时已目睹太多。1986年9月,身形瘦削的谢燕仪带着10岁的任建峰,远赴澳大利亚墨尔本与任父相聚,任父却因生意失败被捕入狱。为申请法援,谢燕仪将房产二按,大屋顿成负资产,自己更赔掉半生积蓄。任建峰仍记得那段惶惶终日的岁月:父亲被捕当天,家中只余5澳元,谢燕仪设法筹来保释金,余额刚好买来发霉热狗充饥;后来债主临门滋扰,对方图强行入屋,谢燕仪急得将丈夫推到门外,反锁大门与儿子躲在屋内避祸。
不过,任建峰眼中,谢燕仪绝不薄情。任父坐牢两年多,监狱规定家人只可携带两份报章探监。谢燕仪见看守者不谙中文,偷偷将华文报章中的广告裁走,将每周6份报章砌成两份运进去,每次“剪接”要花上3小时,“她觉得做人要有道义,不可以在对方最无助时抛弃他。可是有时我想,如果监狱规定更严格,她就不用这么辛苦。”
为了儿子,谢燕仪强悍起来,到免税店和六合彩店打工、教厨、任医务所接待,日复日辛勤工作,望还清债务,更望子成龙,“旁人都劝她,让我及早工作帮补家计,她却懒理,认定我是读书材料。”谢燕仪睡前习惯读报、看港剧影带,更爱与儿子聊聊天,诉说工作琐事。谢燕仪没有倒下来,任建峰是唯一原因,但两母子谁是谁的倚靠,却总是说不清。
感染
日夕相处,任建峰处事总有谢燕仪的影子。为了生计,谢燕仪日以继夜工作,任建峰看在眼中,深明金钱重要,大学高峰期兼任讲师及研究助理,每周工作20小时,更在奖学金“利诱”下报读硕士。2001年为了高薪及发展机会,任建峰决定回港考取法律学深造证书(PCLL),至2005年年初终为香港执业律师。
母子俩爱“抱不平”的性格也很相近。当任建峰还是小学生时,谢燕仪已是学校常客。学校规定学生寒冬仍需穿短裤上学,谢燕仪不服,反过来要求男老师“效法”学生,结果学校准许男学生穿长裤上学去。任建峰曾经被老师骂哭,说他像猴子,谢燕仪听说此事,跑到学校要求老师道歉。有老师放产假,学校安排每周换上一位班主任顶替,妈妈要求校方不要把人换来换去。后来谢燕仪在澳大利亚免税店工作时,因目睹上司盗窃而被打压,精神几近崩溃,那时却是大学生任建峰,拉着母亲到工会讨回公道。
二人回港后积极投身社会事务,03年七一游行,任建峰还在犹豫应否上街,谢燕仪反问一句“怕什么”,结果他们一起见证50万人上街壮举。2014年8月,任建峰宣布通过对律师会会长林新强的不信任动议,对着镜头崩溃痛哭后,深夜便收到母亲来电,说自己受到鼓舞,整个人也精神起来。同年,患癌的谢燕仪要求儿子助她登记作占领中环义工,希望在最后岁月为社会运动献身,遗愿之一,是希望港人能够争取真普选。2015年年初,任与法律界人士成立议政组织“法政汇思”任召集人之一。敢言母亲,造就为公义发声的儿子,日子有功,二人才能相辅相成。
双刃
在这秤不离砣的岁月中,紧密的亲子关系却如双刃剑,拿揑不准的母爱容易令人窒息。有些心底话,压在任建峰心头多年不敢说,“一直以来我们的模式是,她是母亲,我是儿子,她全心全意为我,而我要绝对服从”。任建峰说母亲虽外表刚强,但曾受上司打压,弄至精神紧张,内心缺乏安全感。自他组织家庭后,谢燕仪尤其害怕失去儿子,又与媳妇性格南辕北辙,一家人关系崩紧,“太太从事资讯科技,不会花言巧语,而妈从事推销员多年,习惯与说话圆滑的人相处。到我儿子出生后,谈到如何管教便出事”。
尽管任建峰对母子如何闹僵轻描淡写,但终究无法否认它带来的恶果。2012年他饱受情绪困扰,一度有轻生念头,“那时想不通,明明已经熬过最困难的日子,却不懂如何面对母亲,每次见面也很紧张,不想做人”。他听从上司建议,接受心理医生辅导,医生要求约见谢燕仪:“某程度上是与她对质,直接告诉她(某些做法)很影响儿子成长,过去我一直也是听她说,我是‘光绪’,她是‘慈禧’,当然她从没伤害我,但到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是个独立个体。”会面产生化学作用,二人相处多年却要由零学起。任建峰开始争取与母亲“对等”地位,谢燕仪也努力消化儿子已长大成人的事实。
患病
化解心结非朝夕之事,偏偏2013年谢燕仪确诊末期肺癌,去年4月病况急转直下。8月时,任建峰生日前夕,亲手将母亲送进疗养院。他自觉狠心,“那是沉痛决定,因为你知道送她走,她的生活质素不会改变,进去只是等死,永远离别她的家”。那为何仍要送她走?“她已失去自理能力,加上她英文退化,后父是澳大利亚人不懂粤语,所受压力已到顶,那是别无他法。”
身体被困病榻上,谢燕仪用心眼看得更真。从前不咬弦的媳妇,竟也放下尊严,为自己清理大小二便与洗澡,让她再也无法否定对方的贤淑。任建峰亦珍惜谢燕仪在疗养院的最后岁月,平日上班花两小时来回疗养院,争取午饭时探病十分钟。周末,他与家人买点心探望母亲,重演一家人上茶楼的温馨时光。任建峰于2014年亲撰文章《我老母教仔》,大赞母亲育儿有道,哄得她笑逐颜开,“一般人会在至亲离世后才写,我特意在她还清醒时写的,让她知道,儿子在众人面前称赞她”。
谢燕仪日渐消瘦,至仅余70磅,最后一次回家团聚是去年中秋节,“那是9月尾,她已不太能说话,但那天喂她吃东西,以她当时状况而言胃口算不错”。两星期后,谢燕仪便离世。那夜,任建峰与家人还未赶到疗养院,已从电话传来噩耗,说谢燕仪断了气。任哽咽:“小时候,她很喜欢躺在床上装断气来吓我,我真的很害怕,但到了她真的断气一刻,那一刻,我脑海中却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
追忆
谢燕仪离世后,任建峰只顾为她寻找教堂办丧礼,上月底才办妥骨灰位,偿了母亲遗愿。回想前尘往事,他只记得这桩病床边的小事。谢燕仪病入膏肓,总是神志不清、呕吐大作,或厉声呻吟,照顾者压力难当。但每当她稍为清醒过来,总会愧疚说,“儿子呀,我也不想这样,其实我最疼爱的是你”。“她这样说,你会明白,无论两母子怎样改变,有些事是不会变。没有她,我就没有现在。”任建峰红着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