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学研.一|创科时代的高校课程:从“以教为主”到“以学为主”

撰文: 王宁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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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区政府自2022年底积极推行一系列“抢人才”的政策,已有19.6万名人才抵港。然而,从外地“吸引人才”只是整个“人才战略”当中其中一环,关键仍然少不了在本地做好“培育人才”、“挖掘人才”、“留住人才”等工作。以最炙手可热创科为例,香港多所高等教育院校的课程设计和资源配置,又有否适时革新教育方法和理念?——对此,一些任教相关学科的学者这样告诉《香港01》——“企业越来越多地用数字实验去做决策,但是大学很少开设专门的课程。”“我听到过一些学生的抱怨,有些课的内容可能几十年都没变过。”“教课教得好的话,给教授带来的表面回报不大,大家比的更多是谁能够发顶尖的论文,谁能够拿更多的研究经费。”

“产学研”专题报道之一

香港真的缺乏创科技术和人才吗?(视觉中国)

将实际应用带入课堂

“你一定有很多使用谷歌(Google)的经验,也一定看过无数蓝色文字的谷歌搜索结果,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些文字是蓝色的?”在香港大学经管学院的课堂上,助理教授黄珊以同学们熟悉的谷歌界面举例,解释数据分析领域常用的分析工具。

“使用蓝色并不是一个顺其自然的决定,谷歌将用户分成41个组并分别显示不同的文字颜色,记录两周时间内各个颜色获得的点击量,表现最好的颜色成为了最后选择的蓝色。”她继续向同学们提问:“这个决策如果由人决定,会容易吗?”同学们纷纷摇头,黄珊接着解释说,即使是一个资深的介面(UI)设计师,也难以预测使用哪种颜色会带来最好的效果,但数据可以作出决策,这便是数据以及A/B实验应用到实际决策后带来的转型,即由高层决策到由数据驱动的决策。

黄珊观察到,很多香港的企业,例如电商平台和银行,都已经意识到数据对商业决策的重要性,也在招募这方面的人才。但根据她这些年与企业合作的经验,数据深入决策需要建立新的企业决策文化,这个过程的难度可能超出预期。传统企业的决策权基本集中在领导层, 数据参与决策的重要影响是由数据证明决策的合理性,而不仅仅是用人的经验和权威来验证。这个过程会导致决策权部分下发给基层员工,使得决策权更平等:任何人提出的建议,经数据证实,都有被采纳的合理性,与此同时也要规范决策权在基层的滥用。“比如说,一位基层员工通过A/B实验证明了他的提案能够增加更多收入,那么根据数据结果,提案就有被接受的正当性;相反的,如果上级的提案在实验中证明是无效的,那也有理由被否决,这种改变,特别对于已经成熟的传统企业在开始是很难适应的。”她补充。

香港大学经管学院助理教授黄珊观察到,很多香港的企业,例如电商平台和银行,都已经意识到数据对商业决策的重要性,也在招募这方面的人才。(受访者供图)

出于对中国互联网行业现象的浓厚兴趣,黄珊自攻读博士第三年开始,一直与内地互联网企业保持联系与合作。在美国麻州理工学院取得管理学的博士学位后,黄珊去了华盛顿大学任教。然而,新冠疫情的爆发使得在身在美国的黄珊被迫中断了许多联系和观察,想到这样的中断可能要持续好几年,她决心离开美国来香港执教,因为香港在地缘上也更接近内地的互联网企业。

“企业越来越多地用数字实验去做决策,但是大学很少开设专门的课程。”黄珊表示,自己从美国回来的一个目标和收获,就是把数字实验方法开成了一门完整的课程,这门课完全基于企业界的一线经验,也参考了很多企业内部培训的内容,并且会邀请企业的专家来到课堂做分享。

不过,要让教学落到实处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觉得大学的课程和业界是有Gaps(间隔、差距)的。”黄珊指出,在香港,一方面企业对数据科学的发展还比较滞后,人才和技术也不是特别成熟;另一方面,大学教育与企业需求之间的结合还可以更紧密。她感叹道:“大学教育应该能走出大学,特别是面向就业的项目,需要和工业界产生更深的链结。”

港大已获得大学教育资助委员会最新设立的科教创新基金逾 1,570 万元资助,以在各个学术领域应用 GenAI 提升教与学。(林霭怡摄)

教授应有使命感

“我听到过一些学生的抱怨,有些课的内容可能几十年都没变过。”香港大学数学系系主任袁晓明强调,大学的教育与中小学有所不同,大学教的东西往往是在发展的。比如,20年前某个算法很好,但20年以后这个算法可能已经被提升了无数遍,有更好的算法出现了,如果教授还在教20年的那个算法,那对学生显然不公平。袁晓明解释说,系里会根据教授的专业或特长安排课程教学,具体的课堂大纲主要由授课的讲师决定,“但是你要知道,人都有惰性,有些课你觉得设计得挺好的,也花了很多时间,但每次变动需要做一些Paperwork(文书工作),还要开一些会来批准,所以很多时候大家也就算了。”

袁晓明表示,课程的更新常常要求教授在讲课时自己把握和发挥,比如简单的内容可以让学生自学,过时的内容可以直接跳过,并补充新的东西进去。但他承认,许多教授没有理会这一点,因为要教学生新东西的前提是自己先学会,再把它变成学生能听懂的内容,这就要花很多时间和精力——从功利角度来看,这对教授而言“没有用”。

“大学的考核对研究越来越看重,虽然表面上也说教学与研究同等重要,但实际上,教课教得好的话,给教授带来的表面回报不大,大家比的更多是谁能够发顶尖的论文,谁能够拿更多的研究经费。但我始终觉得大学老师应该有所使命,要把教书这个事当成很重要的一件事。”根据袁晓明教学的经验,在教应用数学课时,如果能把一些真实的应用带入到课堂中,效果会完全不一样,例如他带学生做一些有研究性质的项目时,学生就会表现得比较积极,而在这一过程中,他们就更有可能会发现自己的潜力,创造出一些新的知识。

香港城市大学副校长(研究及科技)杨梦苏指出,传统的教学模式是以教为主,现在是要以学为主。(欧嘉乐摄)

学生重视实践机会

香港城市大学副校长(研究及科技)杨梦苏也有类似的观察。他指出,现在的教学模式相较传统而言出现了不少的变化:“传统是以‘教’为主,现在我们的改变是要以‘学’为主。以前我们都强调teaching,就是教师在课堂上拿着讲义、拿着幻灯片去讲,学生坐在底下听。但现在随着互联网科技的发展,同学们有很多不同的渠道去学到知识,所以教学应该转为以学为主,怎么样帮助同学能更好地学到,激化他的学习能力,你要能够让他有兴趣,让他Interaction(交流),让他跟其他人要互动,让他觉得有趣。”

不过,在杨梦苏看来,大学没有划分“理论性”或“应用性”的课程,“就像我们做科研,没有太多地去纠结是基础研究、理论研究还是应用研究,我们讲的研究只有‘好的研究’和‘差的研究’。”至于如何判断研究的好坏,杨梦苏认为要看有没有创新性、能不能应用,有些研究在短期内就可以应用,有些虽然短期却无法转化应用,但长期看来是有可能的,因此并不是说后者就不能做,或是只能停留在理论层面,“有很多颠覆性的东西确实需要几十年的时间,才能够变成实际的产品。”

那么,报读这些学科的学生们收获了多少?

几位报读商业分析授课制研究生项目的学生都表示,非常重视学校提供的实习机会。(资料图片)

课程质素高但留不住人才

本科就读全球商业管理(Global Business Management)专业的本地生Hatty,毕业后意识到自己专业技能的不足,同时她也观察到,就业市场对数据分析的技能需求越来越大。“现在社会发展更趋向于科技驱动,数据是一个必不可少的部份。”于是,Hatty选择进修商业分析的授课制研究生项目。该项目为学生提供实习机会,以同学组队的形式与企业进行合作。Hatty实习所去的Yuu集团是一个欧洲背景的公司,不允许将用户的购买纪录与私人信息储存在同一个数据库里,因此公司难以了解消费者的性别、年龄、居住地区和家庭情况,需要通过数据分析来预测消费者所对应的标签,帮助Yuu的营销团队更好地向用户推荐产品或优惠活动。Hatty回忆说,在实习过程中,他们能够将学过的代码应用到实际操作中,从而进一步熟悉代码语法。另外,由于他们是直接与企业管理层沟通,每个星期都会进行汇报,所以也能够了解公司高层的期望,同时增进了工作上的沟通技巧。

来自内地的张雨桐也报读了同一个授课制课程,在决定入学前,她就从学长学姐处了解到项目有实习的机会,这也是促使她确定入读的重要原因。本科就读德语专业的她,跨专业到这样一个商科与计算机结合的科目,为了弥补不足只能在图书馆度过了大多数的校园时光。谈到学习,张雨桐表示对项目很满意,笑言“这个钱花得很值”。张雨桐唯一觉得可惜的是实习可选择的公司范围有限,要么是很大型的公司,要么是不知名的小公司,中等规模的公司很少。实习的去向是学生们组队填写志愿后再由学院分配,这可能就会出现尴尬的局面:“因为我们大家都想去好的公司实习,但好的公司只有那么几个,那你可能就会选择不到你喜欢的公司。虽然(不同的公司)同样都能够锻炼能力,但对于实习生来说,Big Company的Title还是非常重要的。”此外,这种分配方式也难以兼顾不同人的职业生涯计划,张雨桐的目标一直是去互联网公司就业,诸如腾讯这样的大型互联网企业就是她的心仪之选,但对于想要留在香港工作的同学来说,可能本地企业才是最佳选择。

尽管学生们对课程项目有好的评价,也一致肯定教学质量很高,但这些项目仍然难以将人才输送到本地的就业市场。张雨桐承认,自己没有考虑留在香港工作:“大家都知道香港的金融业发展很好,但互联网行业相较内地而言要差一点,我来香港读书前就已经笃定了要去互联网行业工作。”此外,香港对她而言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要留下,“可能因为我是四川人,广州、深圳还是香港给我的印象都差不多。”她表示,身边的同学留港的数量也很少,即使留下,也大多是在金融公司工作。

数码化令职场生态改变,不少打工仔希望雇主提供相关的培训,提升他们的竞争力。(资料图片)

“现在基本上全部(学生都会)离开香港,我们的毕业生在香港的就业率特别低,特别是技术人才、STEM的人才。”任教数学系的袁晓明表示,前几年内地互联网行业发展势头较好的时候,计算机、数学系一些偏计算专业的学生几乎全部去了那些“大厂”,无论是本科还是硕士的学生全部如是,就连本地学生亦有离开香港去深圳或其它地区工作的趋势,“(因为)高科技行业在香港实在没有太多机会,工作岗位有限。”

本地生Hatty在做过几份不同类型和发展方向的实习工作后,坚定了想在互联网公司从事战略工作的职业路径,并在毕业后加入香港的KeeTa(内地最大外卖平台“美团”在香港开设的独立品牌)。但她实习期间所选择的都是在内地的企业:“当时抱着实习的心态,虽然还没确定想要在什么地方工作,但已经确定了想去互联网行业工作。香港本地没有什么互联网企业的总部,Google、Uber这些公司在香港的分部都是非关键业务部门。而内地的互联网企业发展迅速,我觉得自己前期在内地的互联网的环境当中去学习,可能会有更强的Sense,也能够接触到更核心的互联网业务和职能。”Hatty解释说道。

对于留在香港互联网行业工作的前景,Hatty认为政府政策比较鼓励数字经济的发展,“虽然发展速度可能没有那么快,但是未来的发展潜力也会更大,或者说我可以更早地加入到初期的发展中。”Hatty说,内地互联网的产品型态和业务模式已经成型,如果现在去内地互联网企业工作,最多只能从事锦上添花的工作,但香港的公司是从零做起,会给自己带来更多挑战和收获。

谈到同学们的就业去向,Hatty表示有点惋惜,因为很多同学都认为香港的数字化发展比较落后,大部分都希望去内地就业。她认为学校可以更多与政府合作,比如开设一些讲座,让同学们了解到香港发展数字化的决心,以及相对应的可以在香港拓展哪些领域的可能性:“香港不是也希望去获得更多人才?我知道香港有一些像‘高才通’的计划,但是实际上已经有很多内地的人才在香港高校就读,他们可能对于香港的发展没有很完善的Picture,对香港有哪些就业机会的认知是比较模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