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台祸·下|信访部门怕麻烦不跟进 被撤店苦主:谁来听我们说?
“为什么信访无用?因为你希望解决问题的人,就是一开始制造问题的人。”湖北商人汪慧生早年以770万元人民币接手两间茅台酒专卖店,但在贵州茅台酒市场专项整治行动之下,被指因前法人代表涉嫌违规而被取消专营资格,持续上访四年无果。中国共产党和国家领导人多次提出“精细化治理”,为了加强和改进信访工作,刚刚把国家信访局调整为国务院直属机构,并由中共中央新组建的社会工作部统一领导国家信访局;然而,在汪慧生看来,信访工作的底层逻辑也亟待改变。
没办法只能一刀切?
2018年,时任贵州省委常委、省政府副省长王晓光涉嫌利用茅台酒谋取私利,被中央纪委监委立案调查,翌年掀起一场针对贵州茅台销售市场的专项整治,180名公职人员和国企高管“落马”,514个茅台经销商被取消经营资格。
汪慧生原本持有的两间位于湖北的茅台酒专卖店,但在2019年茅台酒市场专项整治之下,突然被强令取消经营资格。他到酒厂辖下的专项整治办公室申诉,经纪委职员敖龙透露,才得悉个中原因——2013年以220万元人民币收购的专卖店之所以被取消,是因为前法人王军的母亲宋小雨的姑妈宋体珍,是贵州省仁怀市公职人员,曾参与经营专卖店;而2017年以550万元人民币收购的专卖店,据说是因为前法人王永红接手时,有位省级高官向酒厂领导打过招呼办理。两者均违反严禁官员利用茅台酒谋取私利的规定。
汪慧生大喊冤枉。他强调由始至终都不认识宋体珍,也不知道王永红背后牵涉什么领导,又认为自己没有理由承担上一手的责任。而敖龙回应说,酒厂纪委无权决定,而贵州省纪委也明白有些人被冤枉,“但也担心有些人帮领导干部和公职人员虚假代持。”汪慧生再追问,但实际上我们不是代持那怎么办? “那就是你们运气不好。”
从那之后的四年间,他逐级上访,希望寻找合理的说法。
2019年5月,他最先找到酒厂纪委书记。“他说我知道你们有些人是冤枉的,我会跟领导反映。”事情似乎看到曙光,但过了两个月,书记回复说,经销合同是一年一签,销售公司有权不续约;书记还说,一旦涉及到公务员违规,只能“一刀切”,没有其他办法。
汪慧生反驳道:“第一,一般情况下,所有人都是正常续签的,你不能够把‘一年一签’当作理由;第二,如果担心我是这两个人的‘白手套’(代替前法人虚假持有),你要提供证据来说服我,而我跟他们素未谋面,更非亲非故。 ”但书记没再回复了。
谁听他们说了?
此路不通,汪慧生就上访到仁怀市纪委、贵州省纪委,但结果不是要他到传达室交材料,就是杳无音讯,“你递了材料,他可能就丢在垃圾桶里......哪怕我们就是被告,也应该允许我们抗辩、讲理据,但现在他就不跟你接触、不跟你说话。”
2019年年底,他回到贵州茅台酒酒厂纪委和专项整治办公室。职员依然重复“一年一签”、“前法人有问题”的论调,但谁都没有拿出证据,证明汪慧生是王军和王永红的“白手套”、770万元人民币的转让费只是幌子,也没有反驳他自证清白的理据。
“2016年茅台酒行情转好时,我被减了1.01吨的茅台量。请你再想一下,如果我走关系,我的量能被减吗!但是谁听我们说了?”他有些激动,尔后微微叹气,很是不甘。
“一刀切”的专项整治,没有为他留下喘息的空间,而他的诉求始终如一,仅是希望获得个案甄别的机会,以求“死有对证”:“虽然(贵州省纪委)很难判断谁没有代持,但应该要进行调查甄别,给一个合理的说法,不能够‘一刀切’!”
但酒厂纪委的一名职员跟他说,“这不是一般的生产经营行为,这是国家大势,无法抗拒。不管怎样说你还是吸收了一些社会资源,有所收获。你还年轻,还有机会......你还是面对现实吧。”
2020年1月,过去一整年多次上访毫无寸进,他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国家信访局,而申诉信先后落在贵州省信访局,再转到贵州省政府国有资产管理委员会。
踢来踢去不予受理
接受《香港01》采访当天,汪慧生始终无法登入国家信访局的网上系统,转而把2022年1月写的申诉信的回复截图展示给记者看,上面写着:“对于您反映贵州省政府对出台的《关于严禁领导干部利用茅台酒谋取私利的规定》查核、纠偏的问题,属于纪委监委许可权范围(《关于严禁领导干部利用茅台酒谋取私利的规定》其解释权在纪委监委),建议您向纪委监委提交诉求请求。根据《信访条例》的规定,我办不予受理。”
好不容易层层上访到国家信访局,“皮球”又踢回到贵州省纪委监委,但他早已上访过7次了。兜兜转转,他一脸无奈:“实际上我们上访到贵州省纪委监委,但他们从来没有回应,什么话都不说。就此之后,这个事情就成了死结。”
和“一刀切”的地方现实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国家近年不断强调加强“精细化治理”。去年10月底公布的《中共二十大报告》指出:“推进政治监督具体化、精准化、常态化,增强对‘一把手’和领导班子监督实效。”早在2021年3月由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通过的《十四五规划网要》,也有多处提到,要推动社会治理“精准化、精细化”。
然而,当国家做好上层建设、理论建构,下层要做好执行,从来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这种由上而下的治理由上级制定目标和开展方式,往下层层加压,大量的目标因而变得更加严格、不允许失败,政策执行上就越容易走向“一刀切”,失去原有的执行弹性。
“精细化治理”长路漫漫
疫情期间,因地方政府防疫政策“一刀切”而酿成的人命伤亡事件,余音袅袅。2022年11月初,兰州发生三岁煤气中毒男孩送医不治死亡事件,官方通报事件暴露救助单位工作僵化刻板。同月24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鲁木齐市天山区吉祥苑小区一住宅楼发生火灾,造成10人死亡、9人受伤,外界普遍质疑该小区有“一刀切”的过度防疫之嫌。
比起“精细化治理”,“一刀切”对执行者而言,更直接、简单和高效,但在效率之下,往往不顾情理,令无辜的市民遭害。反腐同样如是。本是为了整肃吏治、惩贪饬吏,消除为官不为,让官员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回到为民干事的立身本分。一旦不顾好坏、不问情由地“一刀切”,那只会泥沙俱下,为民服务的根本目的便会本末倒置。
2019年初,贵州展开针对领导干部利用茅台酒谋取私利问题的专项整治行动;截至同年11月24日,贵州省纪委严肃查处全省党政领导干部、国企管理人员以茅台酒谋取私利等问题167起,处理180人,取消514家涉嫌违法违规经销商的茅台酒经营权。然而,亮丽资料背后,或有不少人因为“一刀切”政策而被卷入漩涡,至今仍然走不出来。
汪慧生不是不理解贵州省纪委的忧虑——怕有虚假代持茅台酒专卖店的漏网之鱼,“但是他应该甄别,实际上你要到基层调查,事情就全部搞清楚。”汪慧生也能够理解国家的整治运动,“比如你前面有个红绿灯,红灯不让过,那我肯定会等绿灯才过。但本来就没有红绿灯,当我走过去了,你说我冲红灯,追究我之前的行为,那说不过去。 ”
改进人民信访工作
在全国“两会”召开的第一天(3月4日),汪慧生来到《香港01》编辑室,向记者讲述他上访了四年的遭遇。到“两会”进行的第六天(3月10日),全国人大会议表决通过《关于国务院机构改革方案的决定(草案)》,订明国家信访局将由国务院办公厅管理的“国家局”,调整为国务院的“直属机构”。说明文件指出,此举是为贯彻落实新时代党的群众路线,加强和改进人民信访工作,更好维护人民根本利益。
不少分析指出,国家信访局的地位得以提升,具有独立职能和行政主体地位,意味中共已将信访视为一项专门业务,增加信访工作的专业性。事实上,国务院于去年2022年2月25日更新的《信访工作条例》,已要求“各级机关、单位领导干部应当阅办群众来信和网上信访定期接待群众来访、定期下访,包案化解群众反映强烈的突出问题。”
然而,对于国家信访局调整为国务院直属机构的改革,汪慧生暂时没有太大期望,因他相信处理信访的工作流程没有任何改变。他以自己案件为例,最初多次向贵州省政府申诉,却毫无回应;直到上访至国家信访局,他们把申诉信转到贵州省政府,才有书面回应,“跟你说他们是怎样处理事情的。但当你质疑他的处理手法,他可以再不回答。”
底层逻辑未见改变
汪慧生认为问题的症结在于,信访人和申诉单位缺乏对话的过程,也没有第三方监督、调查和核实,待申诉单位回复后,也没有平台质疑他的回复是否合理,信访便不了了之。
他想起网上的一段话,“为什么信访无用?因为你希望解决问题的人,就是一开始制造问题的人。”他认为,改革的更大作用,更多的是向公众发布重视信访的讯号,“处理信访的底层逻辑并未发生改变。”
事实上,《信访工作条例》第31条对信访人提出的申诉求决类事项的办理方式的第6项列明:“应当听取信访人陈述事实和理由,并调查核实,出具信访处理意见书。对重大、复杂、疑难的信访事项,可以举行听证。”不过,据汪慧生了解,这种流程从未发生在他和他认识的信访人身上。
“(就像)只有人把你关起来,但没有人向你宣判,也没有人替你申诉。”他以卡夫卡长篇小说《审判》(Der Prozess)的主角约瑟夫·K的故事,形容自己过去4年上访无果的感受。
他只是想要一个说理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