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崇铭专栏|八年前的盛夏艳阳天

撰文: 邹崇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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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不少人在谈三年前的反修例运动、两年前制定的《港区国安法》,或是一年前《苹果日报》被查封。我倒想把大家的视野拉远一点,回到2014年的夏天——那是一段现时回看不算特别起眼、但却具有特殊意义的日子。

那年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倒不是在香港发生的事情,而是我带学生到首尔交流的体验。那年头朴元淳刚当选首尔市长不久,大力推动首尔作为“共享城市”(sharing city),开拓众多便利公民直接参与的创新项目,令人对韩国这个充满活力的国家刮目相看(注)。相比之下,香港在梁振英治下矛盾重重,既得利益集团私相授受,可说构成了异常强烈的两极对比。

朴元淳已不幸于2020年暑假自杀身亡,现时回看仿佛已是久远的回忆。

2014年6月20日,示威者在政府总部外面展示标语,要求撤回新界东北发展计划。(Getty Images)

新界东北争议

虽然我们人在首尔,但那几天却寑食难安,无时无刻不盯着手机上的香港新闻。自那年6月初开始,财委会审议新界东北前期工程拨款,力争此一重大争议事项在会期完结前强行上马。事件激起了社会广泛反抗情绪,特别是保育意识强烈的青年人,连日在添美道一带举行大规模集会。到了6月29日晚上,涉及严重利益冲突的财委会主席吴亮星突然宣布表决,结果拨款在议事廰一遍混乱之中,不明不白获得通过。

话说回来,时任发展局局长陈茂波亦是当年涉事主角之一。他在上任之初已因非法经营及炒卖㓥房饱受非议,其后更被揭发在新界东北囤积农地,涉及重大利益冲突而没有申报,令全港市民哗然,但廉政公署竟拒绝立案调查。时至今日,这位“德低望浅”的高官仍稳据治港班子核心位置,试问又如何能重塑公众对政府的信心?

在当年6月连串的激烈冲突之中,反倒有大批年轻示威者被捕,不少更被控以参与非法集结,判处入狱达8至13个月不等,成为较早遭到政治检控而受刑的一群。当局完全无视民间的反对声音,强行推进不公不义的发展项目,最终恶果却由不涉私人利益、捍卫社会公义的年轻人承受。这可说早已造成官民渐行渐远的裂缝,埋下日后众多严重政治冲突的种子。

在新界东北争议尚未平息之际,舆论焦点已再次转到“双普选”之上。(Getty Images)

历史的分水岭

在新界东北争议尚未平息之际,舆论焦点已再次转到“双普选”之上。政府与各界一直紧密互动和磋商,令人憧憬有达至妥协方案的可能。但没再过多久,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人大常委会便作出了“831决定”,宣告对2017行政长官选举“落闸”,由此汹涌的民情遂一发不可收拾。直至“928和平占中”全面启动,余下的都已经成为历史。

自梁振英上任后的首两年,仍主打改善民生的形象,唯长期受到官商勾结、利益输送问题的困扰,政府民望早已每况愈下。同期政府大力推动的中港融合,则进一步激起了香港人的强烈反弹,令本土派力量迅速坐大。然而,“831决定”还是构成了明白无误的分水岭,令公民社会失去仅有的信心和希望,香港政制和政治发展遂走上一条不归路。

现时回看,当局大可振振有词地说什么颠覆、分裂、外国势力介入,诸如此类。但一步步撕裂官民之间的互信、迫使公民社会走向激进化的,却是2014年北京和香港一连串罔顾民情的粗疏决定。以至那些温和的民主派和中间派,亦不得不靠边站,难以再就重大社会议题寻求妥协和共识。历史重责谁属本来就昭然若揭,容不得苛政强权指鹿为马、文过饰非。

“831决定”构成了明白无误的历史分水岭。(李泽彤摄)

启蒙、救亡、“告别革命”

在回归后长期无法实践真正民主自治的环境下,政府与民间欠缺互相促进和良性互动,香港公民社会的发展亦难免举步维艰。早在2003年的七一大游行之后,香港年轻一代正式登上历史舞台,但却长期生活在既有体制和政党的阴影下,无法酝酿出有效的组织力量。当新生的政治势力难以在建制内找到位置,便自然而然衍生出无法捉摸的抵制情绪。

起码对个别的当权者而言,炮制出反对力量瘫痪旧体制的神话,必须施以铁腕手段才能由乱转治,总能在政治矛盾激化的过程中上下其手、混水摸鱼。公民社会愈益面对严峻的打压,难免亦只能不断政治化和激进化,集合仅有的力量作出垂死的反抗。至于十多年来累积的社会议程和愿景,无奈在两极化的政治光谱中被排挤,公民力量只能被短线的危机意识所捆绑,无法放眼香港长远发展的需要。

正如去年我在中共建党100周年、关于主旋律剧集《觉醒年代》的评论中指出,百年前的中国饱受内忧外患困扰,以致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年轻人不断走上激进抗争之路。套用李泽厚的著名论述,是“救亡”不断压倒“启蒙”的需要,以致中国人在现代化的道路上兜兜转转。由此,他在1990年代得出“告别革命”的主张,难免令不少人觉得保守退缩,但亦如实地一语道破了政治困局的所在。

即使公民社会“告别革命”,却并不意味香港由此便会由治及兴。(Getty Images)

是谁仍在“继续革命”?

坦白地说,若要把“告别革命”套用在当下香港社会,纵使我是千万个不愿意,亦不吝指出这已是客观现实下,公民社会无可奈何的唯一抉择。与其空谈全方位的“运动之战”,倒不如在各自岗位上保存初心,实事求是地进行深耕细作的“位置之战”。大概在经历了过去八年的沉重打击后,大家亦已开始找到“各自修行”之路。

问题的关键却在于,即使公民社会“告别革命”,却并不意味香港由此便会由治及兴。归根结柢,通过斗争上位的当权者,无论如何口讲发展经济,骨子里却早已埋藏了乖戾暴力的因子。反抗力量本来早就不再存在,斗争意识却形成惯性运行的规律;即使在没有敌人的环境下,仍必须揪出一些敌人来批斗;无处不在的所谓外国势力,势必如缠绕马克白的鬼魂般如影随形。

“继续革命”,正是当下香港挥之不去的梦魇,未来数年无可避免自我实现的预言。

注:详见《共享城市:从社会企业、公平贸易、良心消费到共享经济》(2014),以及《经济学?讲呢啲!告别学者坚离地,回到经济学经济》(2022)(https://commons.ln.edu.hk/ccrd_econbook/)。

邹崇铭
社会学博士,香港理工大学讲师

(文章纯属作者意见,不代表香港01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