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崇铭专栏|经济失语与政治失灵
香港回归廿五周年,我在过去数个月的专栏文章中,皆在意无意间进行了一些盘点,但并不是什么“历史大事回顾”式的纪述,反而是就一些相当重要、但又相对不受重视的概念(或应说是概念组合),进行了一些厘清和反思。坦白地说,也就是在多篇文章出版之后,我才更清晰体察到它们之间的连贯性:
一、小政府vs.大政府:现实中无远弗届的政府“有形之手”,总是被“小政府”的迷思所深深掩藏着(4/4/2022)
二、有限政府vs.无限政府:“有限政府”是现代文明的基石,而职权不断扩大、不受约束的政体,应该正名为“法西斯主义”才较准绳(8/4/2022)
三、工业vs.后工业社会:当经济活动愈来愈趋向虚拟化,理解经济规律和政府角色的转变,亦必须与时并进(2/5/2022)
四、中国基因vs.西方基因:置身东西方文化的交汇点上,对如何理解我们“从何处来”的问题,撇除政治口号和斗争思维,是否又能更事实求地看待?(16/5/2022)
五、政治危机vs.社会经济危机:全球面对的是路人皆见的政治危机,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但背后隐藏着的社会经济危机,政经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又是否过份被忽略呢?(13/6/2022)
六、科学语言vs.人本语言:对上述种种问题的理解或误解,皆多少源于我们早就习以为常、浸沉其中而不自知的一套语言——主流经济学的语言。形象化地说,它赋予了香港人一本应用文读本,却用作修读一个文学欣赏的课程——其后遗症大家还不太察觉到吗?(30/5/2022)
误用语言的扫盲工作
当我们长期错用一本教科书去认识一个不相干的世界,久而久之,我们的思维模式会被扭曲,以至看到一个畸形的“现实”。这大概就是我在新出版的书《经济学?讲呢啲!》(岭南大学文化研究及发展中心,2022)中,重点尝试带出的问题(注)。同样坦白地说,这并非一本有系统的学术专着,大部份文章只是来自历年的报章栏目;事后回看,我才能更清晰体察到文章之间微妙的连贯性。
追本溯源,主流经济学带来语言的误用和误导,故事起点是大半世纪前的1944年,两位来自奥地利的经济学大师海耶克(1899-1992)和波兰尼(1886-1964)分别出版了《到奴仆之路》(The Road to Serfdom)和《巨变》(The Great Transformation)两本巨著。海耶克随即在美国大受欢迎,其后并前赴芝加哥大学任教,普遍被认定为“新自由主义”的奠基人。波兰尼则坚持社会民主的信念,并被奉为海耶克最有力的批判者。
在二战后的冷战时代,欧美仍是由凯恩斯主义的福利国家主导,芝加哥学派只是位处边缘的学术小圈子。直至1970年代福利国家发展停滞不前,右翼思潮渐渐取得政治上风,新自由主义遂被当权者奉为金科玉律,芝大学者俨然以国师的身分自居。在那个年代学成归来的香港本土第一代学者,在同样右倾的港英殖民地统治下,难免也就把“市场至上”的信仰照单全收。
波兰尼则自始至终流行于社会科学领域,并成为全球化年代、经济危机迭起、贫富悬殊急剧恶化下最重要的批判工具。但他所倡导的回归现实处境、实体的经济研究(substantivist economics),始终并未对装模作样、形式主义的主流经济学(formalist economics),构成任何威胁。
就正如我在书中指出:“那些深受毒瘾困扰的道友,很难用药性太烈的药物医治;要复元主流经济学造成的思维创伤,回归社会生活的真实情境,亦较适宜采用循序渐进的配方,让大家可以慢慢调整大脑神经元,逐步重返比较合乎常识的经济思考模式。对此行为经济学(behavioural economics)作为经济学的分枝,实可充当过渡性的功能。”
可惜的是,在香港接触和教授行为经济学的人,仍有如鳯毛麟角,反而只有较多内地背景的学者。但愿《经济学?讲呢啲!》能抛砖引玉,为引介、普及以至反思行为经济学,踏出较早的一步。未来有机会再在这里向大家介绍。
王于渐、宋恩荣和雷鼎鸣
假如上述讨论显得有点抽象,就请容许我不太礼貌地,直接介绍几位德高望重的本土第一代学者,看看他们在香港最尊贵的高等学府中,都在教我们的学生一些什么东西:
一、王于渐:香港大学首席副校长、团结香港基金顾问,曾师从芝大典堂级教授、1995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Robert Lucas。这一派学说被称为“内生增长理论”(endogenous growth theory),强调学院和科研机构对经济创新的贡献,对实体产业结构的扭曲却噤若寒蝉——或者可以更加直接地说,经济学从来都没有真正的产业研究。
二、宋恩荣:香港中文大学经济学系荣休系主任、支持“明日大屿”38经济学者召集人。曾高调提倡“明日大屿”对土地需求与社会效益的贡献,力证政府一开始便投放6250亿元是物有所值。可惜所谓的“论据”皆来自政府文件,鹦鹉学舌也未免过于着迹。
三、雷鼎鸣:香港科技大学经济学系荣休系主任、团结香港基金的顾问和帮港出声的成员。曾以“郊野公园应该用来建屋”、“叫鸡都可以用电子支付”等言论一鸣惊人,在主流媒体中更广为人熟悉。据说曾力邀201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Paul Romer来港任教,并对后者的产业群聚理论推崇备至——但到底是支持群聚的市场优势、垄断优势抑或“国进民退”的优势呢?那就难以辨清。
应如何看待上述诸公的贡献呢?我倒想起2019年诺奖得主Abhijit Banerjee与Esther Duflo,在同年的新作《Good Economics for Hard Times: Better Answers to Our Biggest Problems》中指出:英国一项民调曾询问被访者,哪些专业意见最为可信,结果发现护士的信任比率最高,达 84%;政客最低,只有5%;而经济学家则排尾二,只有25%的人相信其专业意见。二人在美国进行同类调查,访问了一万名美国人,结果亦是一样:政客信任度最低,经济学家倒数第二。
Banerjee与Duflo接着说:我们,作为经济学者,太多时候自困于理论模型中,时常忘记哪里是科学的边界,哪里是意识形态的开端。我们常常提出政策建议,但却建基于对我们来说唐而皇之的假设,只因它们是经济学模型的必然基础。然而,这并不意味它们总是正确。
政策失效和政治失灵,到底有多少祸患源于政客?又有多少源于经济学家?这笔账最终总有人会算。出得嚟行,预咗要还!
注: https://commons.ln.edu.hk/ccrd_econbook/
(文章纯属作者意见,不代表香港01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