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崇铭专栏|语言学、哈维尔与后极权

撰文: 邹崇铭
出版:更新:

回归二十五周年,香港其中一个最为荒旦的现象,在于语文水平竟晋身政治新闻的头条。公众对新一届治港班子的要求,并不在政纲带来什么新希望,并不在带领香港人走出困局,并不在挽回大家对管治的信心——而在于治港班子的语文水平能够提高!

语文水平作为政治现象

显而易见,语言从来都是极政治化的敏感议题。且先不说,《国安法》正愈益惹起“以言入罪”的疑虑,香港新闻和言论自由的空间无以为继;就连每日仍在收看的电视节目,仿佛仍正常运作中的国营电台,以至电影内容、博物馆展品亦要全面重新审查;更不用说中学通识科亦已被取缔,换来的是“国安教育”,有学生更因为唱唱歌而记大过。

想深一层,语言或言论审查的重点在于“减”——致力将反叛市民的思想净化,删除一切妨碍新时代管治的污点;为语文水平订立新标竿的秘诀,却在于“加”——引入一种令人听了感到兀突、略带尴尬、有点诡异的新品味;但久而久之定当见怪不怪,在“新常态”下很快便会习以为常——在不久将来,甚或可以纳入语文教学的新指引,亦未可料!

港区国安法在港实施。(资料图片)

翻译主任的新时代职能

已故捷克前总统哈维尔(Vaclav Havel,1936-2011),是共产主义时期的异见剧作家,最著名的代表作是《备忘录》(Memorandum,1965)。故事主线正是围绕某大机构引入一种新语言:“叠配文”(Ptydepe)。该种新创造出来的语言,号称比自然语言更科学、更简洁,能提高沟通的效率,和减少语意含混带来的偏差和误解。

且先不说叠配文是否更科学和实用,它必须经合资格的翻译主任来翻译,但剧中的翻译主任却必须取得机构许可,才有权展开翻译。问题是要取得许可证明,又要补上另外一种文件,而补充文件的前提,却是要先翻译出由叠配文写成的备忘录…..反正不断兜兜转转,机构上下乱成一团,最终也无法破解新语言套诸的枷锁。

表面上,《备忘录》中的翻译主任,和那些能够掌握叠配文的人,拥有使用新语言的认可资格,正是掌握权力的新当权者;但随着故事的不断发展,方发现根本无人能有效掌握新语言,所有人其实都是输家。最终叠配文被废除了,原来被免职的局长重新掌权,复又推出另一种更科学的新语言,以取代叠配文……

哈维尔大概亦是以局长自嘲:生活在如此一个荒旦的体制下,唯一的出路,就是只能化作体制的一部分!

已故捷克前总统哈维尔,是共产主义时期的异见剧作家,最著名的代表作是《备忘录》。(资料图片)

令人无法思考的新语言

一年前,国营电台的《五夜讲场》被消失了,却化身成了社交媒体上的《哲学系咁倾》,新一期节目的名字正是〈哈哈哈哈维尔〉,请来的嘉宾是演员和导演朱柏谦,三年前曾执导香港版本的《备忘录》。不同讲者带出的主要论点,同样不在新语言是否存在任何意义,也不在谁在掌握新语言的诠释权,而在于它对每个人所施以的操控——无论新语言如何荒谬绝伦,你也必须行礼如仪、同步配合,否则便会陷于孤立、被排斥甚至被惩处。

这里遂带出哈维尔后来对“后极权主义”(post-totalitarianism)的分析。那不再是一个权力高度集中、当权者在监控所有人的国度;因为权力已渗透至生活的每一环节,无孔不入,令每个人皆被吸纳成为其一部分。在过去的极权主义下,你或许仍能找到一个反抗的中心物件;但在后极权主义下,每个人皆为体制暴力的勾结者或合谋者,要反抗也不知从那里谈起。

这正好反映了《备忘录》和欧奥尔名著《1984》的主要分野。因为在《1984》中的“老大哥”,同样在改造所有人的思想,服膺于他所创造的新语言;但那是一套当权者高举的意识形态,实实在在被宣扬的政治思想。到了《备忘录》中的后极权时代,由谁说、说什么已变得不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所有人不能亦毋须再去思考,只须盲从附和着体制,附和那怕是听不懂的新语言,便能心安理得地苟活下去。

近期香港的追星热潮,群情汹涌很难不令人猜测背后的含意,各方评论者对此已有大量的解读。(资料图片/陈顺祯摄)

活在追星热潮的真实中?

正如《哲学系咁倾》节目中反复提及的,《备忘录》重重复复的情节和对白、颠三倒四的说话方式、荒旦处境营造的黑色幽默,其实亦甚具周星驰电影的味道。为什么哈维尔也会如此“无厘头”呢?大概是面对着荒谬和扭曲的政治现实,哈维尔亦只能通过的嘲讽和自嘲,来作为异议者的仅有反抗方式。

这里再带出哈维尔“活在真实中”(living in the truth)的主张——唯有抵制体制的谎言,拒绝参与虚假的仪式,勇于储存自我的思考,不再成为体制的附庸。而以幽默的方式对政治现实进行嘲讽,正是哈维尔在剧作中最常采用的一种策略。

在《备忘录》故事中的不少机构雇员,每天上班也只是在开派对、饮饮食食和无所事事——他们到底是在消极“躺平”,对世事采取莫不关心的态度;抑或是在以另一种迂回的方式,通过乖张的行径来突显体制的荒谬?那是一种置身事外的犬儒主义,抑或亦是在刻意嘲弄现实,与体制保持着距离的幽默感呢?

执笔至此,不禁令人联想到近期香港的追星热潮,群情汹涌很难不令人猜测背后的含意,各方评论者对此已有大量的解读。对于那些勇于表达自我、不愿屈从主流俗套品味的新偶像,我自是寄予由衷的佩服;但对于疯狂追星的市民,到底只是借此逃避现实,抑或有意识地进行曲线反抗?当他们塞满了铜锣湾的街头,是否又在思考着另类的示威活动呢?

经济学作为科学语言

香港人长期对政治操控自是显得极度敏感;但对于资本主义市场的集团操控,却从来都是相当受落的。同样道理,一般市民对政治体制的谎言闹剧,总算还有一定的免疫力;但对经济体制同样假大空的语言,却总是甘之如饴(注一)。

无论是回归前后的港英或特区政府,再加上政经和学界的精英们,皆有意无意地塑造对“小政府”的崇拜和偏执,并视这为香港迈向成功的必然钥匙。但这毕竟是另一种编做出来的“语言伪术”,既与客观事实完全不符,亦令官民对政府角色产生了彻底错误的期望(注二)。

而个中的主要关键,遂在于经济学家成功通过专业包装,打造一套常人难以明了的“科学语言”,借以宣扬自由市场和供求机制,充当作金科玉律般的思维模式。但在现实的香港中,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自由市场,只有集团垄断的市场;主要行业亦没有什么市场调节,只有寡头勾结的合谋定价;根本不存在什么“无形的手”,徒剩下政府“利益输送之手”愈伸愈长。

为什么香港人对于如此简单的“语言伪术”,偏偏毫无保留的照单全收呢?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政治(仿佛)离一般人很远,(似乎)仍可避之则吉,因此大可继续“食花生”,保持着隔岸观火的态度;但市场却是我们日常生活的必然组成部分,若不加以盲从附和,就连基本生计也可能不保。香港人一向以“务实”、“醒目”见称,既然是饭碗所在,“有钱齐齐揾”,还那管得它是货真价实抑或泡沫炒作?

另一个可能的原因,则是对“放任自由经济”(laissez-faire)的迷信,对“市场万能”的依赖,早已深植香港文化的基因——仿佛大家与生俱来,均从来没有见过马,但凡是鹿也只会称为马;又或每次看见赤条条的国王,仍例必称赞他那袭华美的新衣。而现成例子之一,正是把典型不过的资本主义消费文化,不经大脑思考的羊群效应,也可毫不犹豫地,直接挪用来作曲线反抗的诠释。

用“羊群效应”来描述,或许是擡举了;用“港猪”来描述,才较合乎实情。

注一:〈从《IT狗》、科技城到资料产权〉,《01周报》,2022年2月25日。

注三:〈承认“大政府”,妥善对待它〉,《香港01》,2022年4月5日。

(文章纯属作者意见,不代表香港01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