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林毅夫】美国“量化宽松”透支未来 谋“脱钩”或脱掉自己
新型冠状肺炎疫情席卷全世界，瞬间让环球经济陷入衰退边缘，也突显了各大经济体的结构性困局。这场空前的疫灾迫使不少国家“出尽法宝”，不惜代价希望阻止经济崩溃，但也惹人担心会否药石乱投，变相在积蓄一场更大的危机，甚至可能加速颠覆既有政经格局。中国作为最早爆发疫情的地方，在采取极严厉应对策略遏止疫情后，率先展开“复工复产”，与焦头烂额的欧美国家相比，重启经济的形势似乎较为明朗。本身是国务院参事的世界银行前副行长、北京大学新结构经济学研究院院长林毅夫日前接受《香港01》专访，谈及美国利用美元作为主要国际储备货币的独特优势，推行无限量量化宽松货币政策，以及投下万亿美元财政措施救市，他形容“事出有因，情有可原”，是阻止美国经济在衰退不可避免的状况下避免萧条产生的举措。但他也直言，美国此举可能是“饮鸠止渴、透支未来”，最终仍要全球分担其政策后果。至于近期借着疫情而被炒起的“中美脱钩论”，他断言，“如果美国真想脱钩，造成的是它跟世界脱钩”，而中国应该继续做好自己份内事、开放经济、与世界共享发展红利。
（《林毅夫专访》系列四之四）
截至4月13日，美国已有逾55万人确诊新冠肺炎，而根据当地劳工部上周发表的数据，自各城市和州份开始限制公众聚集、并在某些情况下下令居民强制家居检疫的三个星期之内，一共有1,680万名美国人首次申领失业救济金，创下历史新高（表四）。美国联储局经济学家警吿，若情况继续恶化，美国将有约4,700万人失业，令失业率飙高至32.1%的空前高位。
为挽救困局，美国总统特朗普已经签署多达两万亿美元的经济刺激法案，并开启无限量量化宽松的大门，但外界普遍并不看好，甚至认为美国的结构性困局积重难返，而美股泡沫终被刺破，再强大的货币和财政政策也只是“救市不救人”，甚至利用美元作为国际储备货币的独特优势，不断透支美元和美债的霸权地位，并在很大程度上加速甚至颠覆既有的世界经济和政治格局。另一方面，“中美脱钩论”和“追责中国论”也被炒起，尽管它们仍然停留在“口水战”的阶段，但在经济大萧条的背景下，地缘矛盾一旦处理不当，难免引爆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01：你怎么看美国的竭力救市？
林毅夫：美国确实有稳定市场的必要，不然它的失业率可能会多达30%，而由于他们的家庭收入结构不均，很多家庭如果当月没有收入就活不下去，所以大幅度发放给每个月1,200美元的现金，确实可以帮助不少家庭维持生计。不过，它的股票市场本来就有不少泡沫，甚至完全是由零利率、负利率支撑起来的。我2008年6月到任世界银行高级副行长兼首席经济学家时，道琼斯指数是12000点，当时很多世行同事都说美国股票市场有很多泡沫、必须调整，结果，在一个月前，道指已经是29000点，翻了一倍有多，但美国经济并没有比2008年的好，实体经济的各种指标更不如2008年。
本来零利率是鼓励投资，但我们都知道，零利率的钱并没有用到投资上，而是投到股票市场，很多人借钱买股票，把自己持有的股票价格推高；而它的市场本来就不特别健全，只要有一个“灰天鹅”，就会出现像现在这样的股灾，史无前例四次熔断，但还没有演变成金融危机。不过，如果股票市场继续下滑，而实体经济又因疫情而导致需求减少、失业增加，那么很多企业将会破产，这会造成银行坏帐急增，银行就会陷入危机。
在这样的情况下，美国利用这种极度非常规的货币政策和这么大规模的财政政策，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不然的话，美国经济不仅仅衰退，还可能变成萧条。
01：在金融海啸之后，美国并没有解决过结构性问题，而是用美元作为国际储备货币的独特优势，用全世界的钱去拯救美国，这次美国又故伎重演，是否在透支无可取代的地位？
林毅夫：每个国家的财政和货币政策的规模，要视乎它们的实际情况而论。如果你的货币是国际储备货币，而政府债务规模又没有什么局限，那么这个政策规模基本上可以没有上限。美国之所以可以这样做，正是源于它是国际储备货币，又是主要储备货币，条件非常特殊，并不像欧元那样，尽管同样是国际储备货币，但欧元受到欧洲中央银行的控制，政策规模有限。我前面提到，美国股票市场本来就有不少泡沫，是靠零利率、负利率来支撑，而为了不让股票崩盘继而演变成金融危机，它必须采取那些措施，以免社会失控。
不过，美国需要反省的是，在１月份的时候，疫情在中国爆发，而美国幸灾乐祸，一方面说制造业可以回流美国，一方面又说疫情在美国不会出大问题，结果大意失荆州，没有控制传染源，也没有准备好防疫物资，成为了全球疫情中心。特朗普后来的竭力救市，其实也只是“救市不救人”，正如他一开始一直说疫情不会在美国爆发，也就是为不让疫情影响股市，而直到股市受到影响，他才推出这么巨大的财政政策和史无前例的货币宽松。这有救市的需要，但也反映他的救市思想。美国是否在透支未来？确实可以说是在透支未来。
我把金融经济危机分为四个层次，一个层次是股市危机、股市崩盘、房地产危机，后来演变成金融危机，导致银行破产，就会出现货币币值大量下滑的货币危机。美元作为国际储备货币，并没有货币危机的危险，因为大家仍然愿意拥有美元；不过，如果美国利用如此庞大的宽松政策为金融体系注入大量货币以大幅增加其流动性，等疫情过去，巨大的流动性反而会加大股票市场的泡沫化，而只要有泡沫，波动就会很大，在某种状况下，波动演变成金融危机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同时，也会加大短期流动资金在国际上的大进大出，因为美元多利率低，华尔街投行家就会利用美元是国际储备货币，然后其他发展中国家利率水平一定比美元高，如果它们的外汇没有管理，就会造成国际基金短期大进大出，只要看你的国家实体经济好像不错，它就唱好，资金就流入你的股票市场，使你的股票上涨，形成泡沬；然后影响你的货币升值，影响出口；然后出口减少，实体经济不好，又唱衰你，造成其他国家宏观管理上的困难，给其他国家的金融货币体系管理带来极大的挑战。
如果说，美国不改弦更张，以加强实体的活力、竞争力和社会管理能力，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利用美元作为国际储备货币的特权，那么，这种超常规政策可能导致泡沫太大、一跌跌得太厉害的话，救也救不及，就会造成自己的金融经济危机。再者，当美元还是国际储备货币时，它可以把危机的成本转嫁给其他国家，但如果它继续滥用这个特权，把自己的危机累积得愈来愈大，大家总有一天会对美元失掉信心。
当然，我不认为这是短期的事情，也不是未来一年、两年或者五年、十年的事情，但这种利用特权让全世界分担你政策失误的成本的做法，总有一天会终结。所以，“饮鸠止渴，透支未来”也是适合的对美国的提醒。我们不希望它发生，但任何事情总有界线。
01：经济危机导致“中美脱钩论”更有市场？
林毅夫：本来在全球化当中，确实是一荣共荣一枯共枯，只要中国维持这么一个增长，可以给其他国家的增长带来机会。在其他国家发生疫情的时候，我们可以分享经验，怎么防疫，同时我们也可以提供必要的物资，对其他国家提供帮助，所以这是利己利人的。当然，中国经济的发展，中国在国际经济地位的提高，影响力提高，造成现在所存的大国感觉不舒服，会有一种把中国作为竞争对手采取政治经济外交各种措施。这是可以预期到的。但对我们来讲，不能因为别人提出这样一个政策我们就放弃发展，发展还是我们的权利，实现民族的伟大复兴是我们百年以来一直的追求。所以我们还是做好自己的工作。
我相信，只要我们的政策是做好自己的工作，开放自己的经济，让中国的发展能够跟世界上其他国家分享，在这种状况下， 如果美国真想脱钩，造成的是它自己跟世界脱钩。欧洲国家干嘛要跟着美国走？全世界每年30%的市场增长在中国，欧洲企业会愿意放弃每年30%市场扩张在中国的机会吗？我想不会。非洲国家也不会， 因为中国的发展带来他们增长的机会。我常讲，中国进一步发展，那现在中国作为“世界工厂”这些劳动力密集的加工业就会失掉比较优势，就会转移到像非洲啦或是印度去，所以中国发展给他们带来从农业社会转移到工业社会现代社会的绝佳契机。
所以，我们要继续坚持开放追求全球化，现在确实是“人类命运共同体”，中国发展好，其他国家也好。那些美国的鹰派的声音，也不过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当中不可避免的一些噪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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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与中央经济智囊林毅夫对话——我为何对中国经济有信心？
上文刊登于第209期《香港01》周报（2020年4月14日）《林毅夫：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中央经济智囊的“战疫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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