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水墨大师王无邪:我最想做一个文人

撰文: 伍丽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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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水墨超过六十年,王无邪最上心的,不是画家的名衔,而是文人这个身份。他爱从山入水,坚持写水画水。水无定形,又无定向,他的生命亦如水般随遇而安,从内地到香港到美国,最后重回香港,他说自己没有最终的归宿,是流出去又流回来的游子。游子的无根,赋予他更深邃的创作内涵。他受东方文化薰陶,作品带有传统哲理色彩,他在美国学习西洋画,受现代设计理论影响,东西合璧的背景,令他成为享负盛名的画家,也是文友蔡炎培口中“最幸运的一个”。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提起这群曾一起出杂志、办会社的文友,他始终不能忘怀。出身于文人家庭,父亲自小让他学古文、背诗词、习书法,中学时他投身文学创作,投稿报章的学生园地,办过《诗朵》、《新思潮》等杂志,在文坛留下不少印记。“那几年写诗为主,假如要出诗集,都有好多首诗可以出。”

比蔡炎培更早走入文坛,与昆南肩并肩奋斗过,那时的他一心想做文人。《论语》子曰:“诗三百, 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他以无邪二字为笔名,取其真性情、不虚伪之意,没想到文人之路不好走,文学上无法取得很高的成就,杂志又卖得不好,他有点失意,决定转战画坛。

王无邪于1970年创作的《追思》(右二)。他在美国留学时受几何概念影响,运用了当时流行的塑胶彩作画。作品于M+首次水墨展中展出。(资料图片/卢翊铭摄)

文理兼容 东西问道

初时他跟香港美术会去写生,提起画笔,得心应手,他有感自己学得快,决定走现代画路线,追随香港新水墨运动先驱吕寿琨学水墨。老师提倡东西艺术交融,中国传统书画可与立体主义和抽象表现主义结合,王无邪深受启发,数年后赴美深造。多年后回想,他形容学画之路顺遂,得老师提点,作品有曝光机会,很快便在画坛略有名声。另一关键在于他没有放弃文学,以做文人画家为目标,“我的文人气质比较重,至今仍会在画中提诗,会写下文章,我在文学界有很多朋友。”

他说,画画不是描写表象,而是感情的抒发,而这些感情往往来自文学,当中又以古诗古词最为深刻。“我很多时会用水来表达,水在文学中又有很多意象。”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大江东去,浪涛尽,千古风流人物;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访问中,他多次念到这些早已镌刻于脑海的诗词。

即便心系传统,但早期写诗时,他亦接触过不少西方现代诗,对现代文学感到好奇,当创作重心转移至绘画时,自然也对西方当代艺术感兴趣,“好想亲自到西方学画画。”上世纪六十年代,他成为少数到海外留学的艺术家,不仅学习美术,更深受西方哲理影响,如“理性时代”(Age of Reason,十七至十八世纪的欧洲启蒙运动),如法国哲学家笛卡儿(René Descartes)提出的系统思考。

我没有做过设计师,但做了设计老师十几年。我写过好多本设计书,有几国文字,外国出版社帮我出,有西班牙文、葡萄牙文、越南文、印尼文,都卖得不错。
王无邪

他有文人的真性情,但骨子里却很理性,“我每做一件事都会想,到底有几多方式可以做这件事。”想到A,会问有没有B,想到B,又会看有没有C。“有A、B、C、D、E,还要考虑有没有A1、A2、B1、B2。有A1、A2,会再想有没有A1加B1,如此类推。思考愈推愈广,选择愈来愈多,再判断哪个最适合自己,哪个可以发展得更好。”他找到美术以外的另一个方向─设计,在包浩斯的设计思想上结合个人理念,重建一套设计理论,回港后在香港理工学院(现香港理工大学)担任设计讲师。“我没有做过设计师,但做了设计老师十几年。我写过好多本设计书,有几国文字,外国出版社帮我出,有西班牙文、葡萄牙文、越南文、印尼文,都卖得不错。”

今年83岁的水墨大师王无邪,自小向往做文人,没想到最后却在画坛大放异彩。 (高仲明摄)

不断思辨不断求变,是诗人也是画家,是设计老师也是策展人。王无邪说:“我就是这种人,我的背景可以好复杂,可以做这件事,可以做那件事,做得好与不好,我有能力去分辨。”文人起步,转型画画,扎根水墨,拥抱西方,回归传统,每一次转身,都极其果断。艺术家是自信又自我的,但他说自己有很多不足。“讲传统国画,我不是最叻,讲现代前卫,我又不算,我也不想行这条路,我是样样都不太好。” 83岁的艺术家认真道。

一个人自信心太强,容易排斥新事物,王无邪的“欠缺自信”,反而逼着他去留意最新的发展,去吸收不同的养分。“一个画家不应该重复自己的路线,要经常创新,这样发展才走得远。有A想要B,有B想要C,或A加B,数上来是无穷尽的。”他对世界充满好奇,习画初期受北宋画家范宽启发,承袭其笔墨技巧、章法结构、美学意念,外出求学时又被十七世纪的油画家影响,林布兰、卡拉瓦齐、鲁本斯等画家擅长以光暗营造戏剧性效果,他在后来也用光暗处理了不少作品。文学为情,设计作理,传统立骨,现代见貌。他以这十六字概括其艺术生命。“作品的外貌是现代的,内涵是传统的,有东方文学背景,有西方设计基础,是我作为画家六十年的变化路线。”

流出去又流回来的游子

王无邪至今仍勤于创作,最近他应香港文化节之邀,携七位后辈到韩国济州岛写生,作品在刚完结的“港水韩山─港韩艺术交流展”展出。他创作的《己亥山水》系列依旧磅礡,虚实交错,真实环境与抽象情感交融,济州岛的山川地貌得以无限延伸。展览全是水墨画作,各有侧重,有以仰视表达山峰与登山者关系的,有以剪影效果表现光线变化的,有以线条描绘山川留白的,济州的山水很诱人。

《己亥山水之五》(香港文化节提供)

从山入水,是他最乐此不疲的事,而水更是他最喜爱的主题,因为文学上的水予人无限想像,更重要是,水象征着他一生的无根状态。“我不在香港出世,但在香港长成,我在香港的根不够实净,有游子的倾向。”游子四处飘泊,从广东虎门飘流到香港,再跨越太平洋到美国,然后转弯回到香港。创作以外,他做过课程策划、美术馆助理馆长、设计讲师,八十年代移民外地,1996年回流香港,在大专院校教授艺术。

游子对家国有难解的情意结,“我在虎门出世,那里是鸦片战争之地。我经历过日本侵华,日本打入香港,我曾返国内住了几年。我有国破家亡的人生经验,虽然那时很小,但无法磨灭。因此,我有颇强的国家观念,容易产生一些情感,我在文学上写的诗往往都反映这方面的感情。”

眼前的老人坐得端正,说起往事滔滔不绝。“我认识的中国是从文字上、图片上、旅游上组合出来的,与真正在黄土高原发展出来的有很大分别。我感受的农村文化很浅薄,我对中国的名山大川仅止于旅客的认识,我对中国的传统精髓是从印刷品得知,与成长在中国的人有分别。这与香港发展出来的文化不一样,我们会称之为不中不西。”

在七十年代文革结束前,他不仅没法目睹国家山河,连中国的古代名画都接触不了,笔下的山水都是想像中的山水。文革结束后,中国开放,他在日占时期随母亲回虎门避难后再次踏上国土,终于看到梦寐中的人文风光。当时,台湾故宫刚巧有一个名画复制品的展览,他看后惊叹,切实感受到中国传统的伟大。“这是我学传统最明显的阶段。我一直在传统与前卫中摇摆,我是一个文人,却有理性上的好奇心,看一件作品,会寻求作品为什么会这样,画家为什么会这样画,寻根问底。”

悲哀使我们对任何事情无法热心空见到理想角落了 终归无望而河山依旧 我们也徒然惆怅──《一九五七年春:香港》王无邪

在不断求问的过程中,他建立起自身对不同艺术、不同派系的理解,譬如中国画与西洋画,他便有这样的看法:“中国画的写生方式不像西洋画,西洋画往往对着景物画出来,那里有人,便找模特儿坐或站着,做出姿势,代入画中。中国画很早便文人化,材料和技巧都是书画同源,纸张好薄,不适合写生,所以在写生方面,远远不及西洋画。中国画在乎自然哲理,画家个人在山中走过的经历,将间中见到的树木、石头、山峰勾勒成稿,再砌出来,等于我们砌模型一样,自然没有西洋画的透视。大部份中国画都是将元素组合,根据某种原理,近的大一点,远的小一点,砌成一幅画,形成中国画的传统。”他提到画画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借景构图,另一种是没有景,顺笔落纸,根据笔墨自然组织,慢慢构成一幅画,前者写实,后者抽象,“我属于后者。”无论是早期作品,还是近年因为各种杂务而创作的,都贯彻始终。

老人家年纪大了,戴上了助听器,但与人对话依然流利清晰,古诗随口而出,对世情的掌握很到位。他杂务繁多,在“港水韩山”展览后,艺术中心有另一个展览,年底艺术馆重开,他帮忙画请柬,迟一点他还要到东莞主持展览,“想不去也不行,他们说要找车接我。”盛情难却,老先生不好推拒,苦笑道画画的时间都被杂务剥削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我应该要退出画坛,让下一个世代走出来。”如今他只想安静写文、画画,偶尔见见文人,忆当年。

“港水韩山─港韩艺术交流展”是香港文化节其中一个展览,由王无邪策展,他联同7位后辈到韩国济州岛采风及实地写生,以下是其他画家的水墨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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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节录自第183期《香港01》周报(2019年10月8日)《水墨大师王无邪:我最想做一个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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