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余英时回忆录】华裔史学家忆述香港缘

撰文: 特约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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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生转折之时,竟又巧遇思想上的启蒙冲击,纵使短短数载,也能发挥改写命运的作用。著名史学家余英时,在其近九十年的岁月中,只在香港短暂逗留,但这些日子却在他卓越的学术路上占有不可或缺的位置。撰文:邝国惠

身兼美国哲学学会院士与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的余英时,在1950年来港,时年二十岁,在新亚书院求学,直至1955年负笈美国。在1973至1975年间二度来港,出任新亚书院校长兼香港中文大学副校长。他一生穿梭海峡两岸与美国之间,上下求索振兴中华文化思想之道。

最近出版的《余英时回忆录》述说其年轻求学时期的见闻,以及建立学术思想的心路历程。上个世纪,中国局势动荡,年轻学人在东西方思潮的冲击之下,偶然暂歇南方一隅,这里的自由空气弥足珍贵。他在回忆录中这样形容当时的香港:“这个小世界的独特性质是值得揭示出来的。这其实是中国自由派知识人汇聚而成的社群,生活并活跃在一个最自由的社会中。”

在合适的时间,碰上合适的人和事,足以扭转一生。为什么这短短五年如此重要呢?这就要从余英时的成长脉络说起,这些都包括在他的回忆录中。

余英时为美国哲学学会院士与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资料图片)

本书从他1930年在天津出生说起,分成五个章节,包括:《安徽潜山的乡村生活》、《共产主义与抗日战争》、《中正大学和燕京大学》、《香港与新亚书院》及《美国哈佛大学》。1977年,余氏离开哈佛,时年四十七岁,也是这趟回忆之旅的终站。可以说,这部回忆录主要谈其上半生,亦因为这样,书本并无触及余氏作为一位华裔学者在美国学术界打滚的点滴,也无阐述如何看改革开放后中国的变与不变,令阅者读来意犹未尽。

香港成为文化启蒙之地

整个二十世纪,中国两度变天。余英时出生之时,“五四运动”刚过十年,“民主”与“科学”这股新思潮仍席卷神州大地。身为一名历史学者之子,替中国建立新文化、为自身建立思想价值,自然成为安身立命的重要课题。回忆录第一章虽看似忆述童年,同时也在叙述他认识传统中国文化的经过,儒家思想如何形塑了他最底层、最根本的价值观。

在第二及第三章,他讲述走出乡下、进入大城市的历程,开始接触新思想,除却民主、自由外,也认识了共产主义理论。这些新思潮是水火不相容、甚至是互相敌对的政治思想体系。在激烈的思想碰撞中,以及政治局势遽变之下,刚踏进大学门槛的年轻学人何去何从呢?也许冥冥中自有安排。为与家人团聚,余英时来到了当时的英属殖民地:香港。

早年位于深水埗的新亚书院前址。(资料图片)

当时,他入读新亚书院,成为国学大师钱穆的学生,在读研究生的两年间,差不多天天都与钱先生见面,接受指导。他在书中说,这奠下了往后的学术路向。

但是,他同时意识到,需要克服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挑战,所以要认识文艺复兴以来的欧洲史,以及二十世纪西方学术思想,这些并非新亚书院的老师所能扶持。好在他得助于英美在港设立的图书室。“当时新亚没有图书馆,香港大学图书馆则不对外开放;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美国新闻处设立了一个公共阅览室,英国文化协会也有一个小规模的图书室……这两处的藏书并不很丰富,但是对于我这样一个初学青年而言,已足够引导我跨进人文社会科学的第一道门限。”

西方之助不止于此。余英时在回忆录中说,当时阅读了不少史学著作,以及港台两地的期刊,开拓了眼界,也修正、深化了之前对民主与科学的认识。其中他与美国历史学家小亚瑟.施莱辛格(Arthur M.Schlesinger,Jr.)撰写的史学名著《旺盛的中道》(The Vital Center)“邂逅”的过程更是迂回。

“美国新闻处阅览室的负责人告诉我小施莱辛格的成名作是《杰克逊时代》,但是他一九四九年出版的《旺盛的中道》则正在受思想界注意,影响很大。如果不是由于这一层曲折,我大概不大可能仅凭一己之力发现这本书的存在。”

余英时在新亚书院求学时,奠定了其之后的学术路线。(视觉中国)

受“第三势力”刊物影响

吸引这双学子眼球的,还有当时的反共刊物,被称为“第三势力”的杂志,包括《民主评论》、《自由中国》、《人生》、《自由阵线》以及《祖国周刊》等。余英时在回忆录中说,最初因为向《自由阵线》投稿,渐渐与杂志社的编辑熟悉起来,1951年获邀加入编辑部,负责“青年专栏”及“科学知识”专栏。在杂志社工作两年,投入钻研一些思想问题,付出了汗水,回想起来也是愉快。

“他(总编辑张葆恩)不愿妨碍我在新亚的课程,因此只要求我每星期到杂志社工作三个晚上,第四个晚上则到印刷厂审读每期的全部校样,大致是九时至半夜。编辑部在九龙,我们几个编辑也住在九龙,但印刷厂却在对海香港。夜晚十二时便没有过海的渡轮了,我们往往要乘‘电筏子’小轮回家,那是大家都感到有趣的渡海经验,并不以为苦。”

余英时形容,这份工作使他与读者经常沟通,把他带出了纯书本的世界,走出了学院的围墙,让他的眼光跟社会和生活打成一片。书中说,他并无追随“第三势力”的领袖,却认同他们的观点,主张中国要迈向民主化,他这个想法维持至今。“在政治思想上,我却是同情‘第三势力’的,因为我深信中国必须建立一个开放与寛容的民主体制,才能走上现代化之路。”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所谓“第三势力”,是一批反共、批蒋,而又追求自由民主的力量。近年台湾学者的有关研究指出,“第三势力”受到美国当局扶助。譬如余英时曾参与的杂志《自由阵线》,由“自由出版社”创办,而最初成立出版社的资源,也是透过国民政府代总统李宗仁所分得的美国资金,在牛池湾租地而设立。(郭士著之《“自由出版社”沧桑史》,《醒狮月刊》第1卷第1期页8)

余英时在回忆录中也指出:杂志社创办人谢澄平,因为很得美国人的信任,因此获得美国政府某一机构的大力支持。

余英时曾获邀到哈佛大学,研究中国思想史。(视觉中国)

余英时从新亚书院毕业后,跟随钱穆研究两年,所在的研究所就是获得美国亚洲基金会(Asia Foundation)支持而设立的,该会成立宗旨是在战后的亚洲推广民主及法治。基金会的前身是“自由亚洲委员会”(Committee for a Free Asia),首要工作是扶植对美国友好的海外华人领袖,以期影响其他海外华人及中国大陆。(美国中央情报局解密文件:DTPILLAR VOL1_0085,1951年12月13日)

及至1955年,余英时透过“哈燕社访问学人计划”获邀到哈佛大学,研究中国思想史。后来转为正式博士研究生,并留美开展他的史学事业,从人生的“香港阶段”过渡至“美国阶段”。差不多在同一时间,美国改变政策,减少支持“第三势力”。他也在书中记录:“我离开香港四、五年之后,由于美国的支援停止,自由出版社和《自由阵线》周刊最后都歇业了,六零年代末期,谢澄平先生也移民美国⋯⋯”

为自由派知识人提供平台

大时代中的个人命运,往往受着千百条无形的绳索拉扯。若套用五十年前的语言,那是意识形态战争,也可以说是统战;若以今日流行的语言,则是软实力比拼,东西方文明都希望在每个人的思想领域中,播下一颗对自己友好的种子。思考与抉择,免不了受外间影响,无论是大国之间的舆论宣传,学术思潮争论,又或者朋辈亲人间的讨论。

人的选择,都基于其思考模式、逻辑分析,以及道德伦理的架构。余英时旅居香港,这五年正标示了大环境与个人思考的互动。余英时在回忆录中一再强调,香港是一个文明而开放的社会,能提供一个自由的平台,让个人自由意志发挥出来,选择人生走向。

“从历史角度看,这一时期的香港为中国自由派知识人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会,使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追寻自己的精神价值⋯⋯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知识群体,并拥有难以估量的思想潜力。”

长久以来,香港处于中西方政治较量的前缘,也是不同思想交汇的“活口”。《文汇报》刊登了1957年4月周恩来与上海工商界人士座谈上的讲话:“我们对香港的政策与内地不一样,香港现在还在英国统治下,是纯粹的资本主义市场,不能社会主义化。香港要完全按资本主义制度办事,才能存在和发展,这对我们有利。”

在风云际会的一瞬,年轻的余英时选择赴美,投身当时火热的汉学研究,学术成就取得广泛的认同。政治也许并不简单,但万变不离其宗。半世纪前香港在中西方角力中扮演了窗口角色,今天依然。

《余英时回忆录》(网上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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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节录自第170期《香港01》周报(2019年7月8日)书评《华裔史学家忆述香港缘》。相关文章:【书评.我只知道人是什么】 要不然彼岸的花为什么在对我微笑【书评.驯字的人】人之所以为人 世界之所以为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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