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产业结构转型——是放任经济的笑话,还是积极不干预的悲剧?
连续24年蝉联全球最自由经济体的香港,10年前敲锣打鼓提出经济结构转型、扬言发展六大优势产业,但时至今日,四大支柱行业不动如山,稳占本地生产总值近六成,而所谓的优势产业,虽由7.5%微升至8.9%,但仍占不足一成——这是“小政府大市场”的笑话,还是“积极不干预”的悲剧?特首林郑月娥的新一份《施政报告》,又是否会延续这令人叹息的故事?
“积重难返,很难搞了。”香港珠海学院一带一路研究所所长陈文鸿说。
自1980年代起专研中国及香港经济问题的陈文鸿,早于2004年任职理工大学中国商业中心主任时,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主办的《国际经济评论》发表《结构转型与香港的产业政策》,指出特区政府的不干预政策环境,不可能让原有结构的既得利益企业,自发地转型为新产业。
至2009年,他再撰写《香港经济须突破二元结构困局》一文,批评香港回归后,不但未有重新检视自身定位,反而积极巩固港英政府安排下的经济和产业结构,导致香港陷入二元困局,一元是服务港商在珠三角加工贸易的物流业和工商专业,另一元是依靠港商在珠三角赚取的利润、内地流入的资金、以及跨国资本集团操纵的热钱炒起的金融和地产业,限制了其他发展。
“时至今日,问题根本没有改善过,甚至越来越差。”陈文鸿一脸淡然,似乎已经对特区政府死了心:“只能等危机出现,等中央出手,否则香港内部的既得利益者不可能带来改变。”
香港内部的既得利益结构,究竟有多难改变?现况又有多恶劣?
回到被金融海啸洗礼后的2009年,时任特首曾荫权在《施政报告》中提出“经济优先”的施政方针,承诺会竭尽所能巩固四大支柱行业(金融、旅游、贸易及物流、工商专业),并致力发展六大优势产业(文创、医疗、教育、创科、检测及认证、环保),以推动香港经济及产业转型,走向知识型经济。然而,当时已有不少舆论指出, 制造业北移导致产业空心化,故不应再过度倚重传统支柱,反应利用与内地的经济联系打造新兴产业,惟当局对批评视而不见。
“如果说金融海啸是港商消亡的开始,那么现在就是消亡得七七八八了。”神策研究院政策实验室总监钟民杰,曾于2008年撰文诘问《香港四大支柱行业何在?》,质疑“大支柱”是“大黑洞”,根本没有能力把香港以至整个珠三角的经济,承托到一个新的高度。
如今再回头看,钟民杰依旧愤然:“以前最错的是,我们和珠三角合作时,不是为了提升我们的技术能力,而是努力维持原有的低技能,继续做低档产品,直到有竞争时,只能被淘汰。有一些很幸运的,在消亡前搬去了东南亚,但当那些国家发展起来时,唔通你搬去非洲咩?”
若单从数字(表)上看,特区政府大抵不会同意陈文鸿及钟民杰所言。
根据政府统计处数字,在2008年,四大支柱的产值为8886亿元,占本地生产总值(GDP)的56.7%,养活166.15万就业人口;到2016年,四大支柱的产值增加至13675亿元,稳占GDP的56.6%,引领177.53万就业大军。这数字,充分体现曾荫权所承诺的“竭尽所能巩固”,尽管贸易及物流业的GDP占比由25.9%大跌至21.6%,而就业人口亦大减逾10万人。
不过,六大优势产业的表现,就有点尴尬了。其GDP占比由2008年的7.5%,微升1.4个百分点至2016年的8.9%,就业人口则由38.89万微增不足10万人至48.09万;值得一提的是,我们经常挂在嘴边、扬言要借此打造国际中心的创新及科技业,其GDP占比仅由0.6%略增至0.7%。这实在难以称得上有什么卓越产业的发展,更遑论有什么经济结构的转型。
官僚思维僵化乏识见难引领香港产业升级
“林郑说要将科研开支由0.73%加码去1.5%,先不说人家深圳高达4.13%,我都不知道她可以怎样落实!根本整个创科政策都是错误的!”陈文鸿认为,香港的一大问题,就是没有深刻认识自己的能量和条件,又以为周边世界全然不变,殊不知我们以往的优势,如今已变成劣势。他透露,早年香港与深圳官员磋商落马洲河套地区的创科发展时,香港官员称至少需要7年时间整理后才可动工,但深圳根本等不及了,“我跟当地官员说,‘你们等香港开工,就会拖你们后腿’,现在深圳已经不在乎香港何时动工了,人家不会和你浪费时间。”
如果说创科政策出错,那么错在哪里?
按钟民杰的说法,错在没有好好培养和累积我们的“能力”。他解释,发展创科的关键,在于“能力”,包括研发技术的能力,整合复杂科研的能力,把科研转化成可以落地的产品的能力、把产品转化成可以供给市场消费的能力、以及透过市场再增进自身“能力”的能力。简单而言,当创科=能力+产品+市场,而我们没能力没产品也没市场,这又谈何创科呢?
“政府一直以为,创科就是几位获奖无数的大人物,在实验室里面,戴着眼罩,拿着两支嘢咁队吓队吓,就会有样石破天惊的产品爆出来。”钟民杰还说,即使有了“人才”,也不等同会有“能力”,因为这些“人才”需要靠“组织”统筹,而“组织”需要对“产品”有想法、有战略、有支援,“否则政府吸引再多人才来也没有用,就像现在,很多人才根本无嘢可做。”
同时,在研发“产品”的过程中,“组织”还需要面对技术壁垒、承担可能会失败的风险;另外,“组织”亦要对市场需求有超卓的洞悉和把握能力。钟民杰称,若单靠商界的力量,根本难以有这样的“组织”出现,亦不可能打造到具竞争力的创新产业,因此,政府必须大力出手。
然而,政府为何没有所为呢?
“有些官员,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创科’。”钟民杰忆述,他在10多年前,曾经到政府应征行政主任(EO),当时有位面试官问香港可以发展什么,他回答“创科”后,对方突然变了脸色,几乎要拍台闹人,直斥“不适合”,但没有解释因由。
陈文鸿也说,政府一直误信政务主任(AO)是无所不知的通才,所以不信、不用、不听专家之言,既没有培养独立的专家体系,也没有建立社会的科研力量,“但其实AO根本就唔识嘢,他们大学毕业之后,就没再深造了,知识面很低,和现实世界脱节。”
无论创科产业发展,还是经济结构转型,有的官员“不知”,也有的官员“知而不为”,因为政府总会在理应重新分配资源的关键时刻,祭出“自由经济”的“积极不干预”教条。
“我觉得‘自由经济’有时是借口,对他们来说,‘自由经济’等于‘政府什么都不用做’。”钟民杰笑说,“如果我做官,而我又发现这个无敌的借口,我也会不停咁用。做得不好也没有惩罚,一事无成也不用问责,五年之后,我就卸任了,我有什么后果呢,没有!”
“再者,‘自由经济’简单易明,连中学生都懂得,以为画条curve就可以达致均衡,当然现实不是这样;另外,是我们的经济教育,‘知识’本身就是由那些和他们同声同气的经济学家主宰的,而由这些人训练出来的人,自然就更容易接受那套说辞。”钟民杰补充,政府的一大问题,是不肯承认,即使在英殖时期,也从来没有真正的“自由市场”,“港英政府不想理的时候,就是‘自由市场’,到它不能不理的时候,根本就系佢玩晒。”
关于官员信奉“自由市场”的迷思,行政会议成员、金管局前总裁任志刚,去年底曾在网址分享一篇堪称是“反思自由市场”的演辞,指出金融业内存在“为自己服务”的文化,认为管治机构必须更主动地采取措施,以保障公众利益,令金融回归服务实体经济。
1998年,金融风暴,港府动用外汇基金遏制炒家狙击港元,任志刚原本认为是次出手有违其坚信的原则,但后来也明白到,再好的市场也会出现失效的情况,而修正的力量就只能来自政府;2008年,金融海啸,任志刚发现,市场的失效,往往源于政府未有“为大众利益而驾驭金融市场的威力”;至去年底,任志刚认为,政府的参与未必会降低市场的效率,他又呼吁政府应以“强大的政治意志推动革新。”
这段心路历程,明显给了林郑月娥政府莫大的启示。
是真心信奉也好,是懒政借口也罢,结果都是,政府不作为、结构未转型、产业无发展。
“这其实是既得利益的问题,为官者也是既得利益的维护者,曾荫权就是典型的例子,中央并不容许这样的人。”陈文鸿指出,社会的既得利益势力庞大,不少官员都以维护既得利益者的心态,抗拒任何根本性的政策转变,即使有所变动,也要优先照顾既得利益集团。
至于官员何以维护既得利益群体?他认为,一是商界的利益渗透,二是地主经济作祟,三是反中的意识形态,“很多高官的骨子里,根本就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他们为何要为香港的利益着想呢?”
陈文鸿还说:“林郑月娥也是会讨好商界的人,她底下的官员亦如是。”记者不解:“如果中央不容许曾荫权,那么,中央会容许和曾荫权类近的林郑吗?”陈文鸿回了一句“中央也不高兴林郑”后,就不愿再说明更多了。
事实上,香港一直都处于一个被商界和公务员共治的状态,其政治、社会和经济,处处都备受官商的限制。例如早在英殖初期,港督与汇丰、怡和及太古等老牌洋行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完全主宰着香港社会,也直接催生了精英教育对弱势群体的歧视;至上个世纪中后期,港人有了向上流动的机会,港资势力亦不断壮大,甚至逐步取代英资的地位,而官商共治的“商”,亦由“英商”变成“港商”;到回归后,相对中共的专政文化而言,港英体制成为了香港人的集体选择,而该体制所遗留下的官商共治,也因而得到了巩固,那群高高在上的共治者们,也被圈养成一个不愿意承担责任的官商利益共同体。
大湾区机遇竞争并存港应借力谋产业转型
作为香港的一份子,你甘心吗?如果不,那就是时候改变了。但,应该怎么改变呢?
“最主要的,是政府要改善与内地的connectivity。”陈文鸿表示,当检视了结构和产业无法转型的症结、清楚了问题所在,就要借助大湾区的发展潜力,看看能否再次拉动香港经济,但前提是要进一步提升通关效率。同时,他亦建议,“香港还要加强与外国的connectivity,给多些国家免签证,欢迎更多人才来香港,当你的制度开放了,就有助大家去选择去创新。”
陈文鸿早在报章专栏中提到,担心广深港高铁开通后不久后会饱和,故建议当局尽快展开第二或第三条高铁的规划建设安排,即重启连接香港国际机场及深圳宝安机场的港深机场铁路,并在新界兴建高速跨境铁路,例如在元朗锦上路接上深圳西部铁路,或在上水及粉岭等地,经西莲塘或沙头角,接上闽粤高铁。
钟民杰也认为,大湾区的发展,最起码可以放大香港的“市场”,但此“市场”不同彼“市场”。他解释:“不是说你多了很多投资的机遇,也不是说‘香港创科深圳制造’那种停留在‘前店后厂’的概念,而是‘市场’本身是一种‘资源’,我可以利用你的‘市场’来培育、累积、甚至强化我的‘能力’,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像以前那样,有了‘市场’,却卖些低档产品,根本就没有意义。”
不少香港人抗拒大湾区的经济融合,担心一旦开放了市场,就会被“侵蚀”。
“他们的想法很奇怪,其实‘融合’不但不代表自己的‘消亡’,反而正正要求你要有自己的‘能力’和特色,当然‘融合’不止有‘合作’也有‘竞争’,如果你没有办法提供一个环境,去吸引‘人才’或者‘经济活动’,人家可以不来的,而且你反倒会被人家吸走一些东西。”钟民杰强调,“会不会被吸走,则是取决于你自己,能不能借助‘市场’培养出不被吸走的‘能力’。”
后记
记者:“眼见政府不作为,感觉很唏嘘。”陈文鸿:“社会是接受的,你不说话就等同你接受。所以有怎样的政府,就有怎样的社会。”记者:“总有些人不会接受的。”陈文鸿:“那是少数。”记者:“少数可以壮大,说服多数,成为多数。”陈文鸿:“问题是很难说服……说不定,10年后,香港还是无法转型……”
上文刊登于第132期《香港01》周报(2018年10月8日)《官商互保食老本 优势产业无寸进 港府再懒政 经济转型轮自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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