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法国电影《逆青春》以青春涂鸦 逆青春猎鲨
在杜鲁福(François Truffaut)的新浪潮经典《四百击》(The 400 Blows)结尾,少年茫然对着大海,海涛声滚滚而来,正如他要面对成长的焦虑、家庭的问题、生存的目标、社会的变化,时刻在冲击他的心灵。来到艾利耶(Hélier Cisterne)导演的《逆青春》(Vandal),虽然两部作品相隔了50年,主角同样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青春之路却仿佛变得更为困难,更为茫然。
这是艾利耶的首部剧情长片,选择青年成长题材,无疑是受到《四百击》的影响,欲追随前辈的步伐(杜鲁福当时28岁,艾利耶32岁),呈现这一代的外在困境和内心世界。不过,《四百击》与《逆青春》只是题材相近,内容却大异,单看两位主角的名字,已能见出不同︰前者安坦(Antoine),后者谢里夫(Chérif),一个拉丁语源,一个来自阿拉伯;前者与家人住于巴黎,读文法中学,后者因母亲无力管束,迫令他到史特拉斯堡的舅舅家寄宿,读职业学校学建筑。安坦虽然叛逆,却与犯罪份子没有来往;谢里夫则始终位于社会边缘,是偷窃惯犯,后来更结识到一群爱好街头涂鸦的少年,从此拿着喷漆,每夜犯禁,表达自己的愤懑。
《四百击》与《逆青春》的不同不仅如此。杜鲁福带着摄影机与安坦走到街头,半自传的故事使他总是带着同情的视角,童真的心灵看到的是成年人遗失了的新奇和喜悦;艾利耶钻到深宵的暗角,窥见的尽是更灰惨的世界。当安坦在街头游荡时偶然发现母亲闹婚外情,谢里夫一开始就父母离异,母亲无力照顾他,生父新妻则身怀六甲,不能与他同住。更甚者,谢里夫生父是阿拉伯裔基层工人,只能带儿子入行做水泥活,身边工人虽多是同乡,然而,谢里夫自小只说法语,阿拉伯语仅勉强听得懂,对穆斯林文化也毫无感觉。他虽住在历史名城,却只曾在起重吊臂上短暂览赏过全城的美丽,没有余暇像普通人般游逛,而他在学校又被白人同学排挤欺凌,这般飘浮无根、两边不是人的处境,实比安坦艰难得多。
这是杜鲁福少有拍过的边缘世界。事实上,法国影坛也是到近年才多了注视这群常受忽略的青年。上年5月,《香港01》曾与法国文化协会合办《足梦少年》(Comme un lion)放映会,电影讲的就是一塞内加尔少年被“卖猪仔”到法国,以为有机会去大球会试脚,岂料被骗财又无法归家,流落到汽车工业城市蒙贝利亚(Montbéliard)当黑工,幸获得球会赏识的故事—可是,现实并没有多少这样的“足梦”,影片反映的其实是足球大国底层的黑暗。荣获康城影展最佳电影金棕榈奖的《流离者之歌》(Dheepan)则讲述曾为泰米尔之虎士兵的斯里兰卡男子与不相识的妇人假结婚,到巴黎寻求政治难民身份的悲歌,电影的主角虽然不是青少年,但是他们所住的是龙蛇混杂黑帮盘据之地,当地青年常与毒品、械斗、窃案为伍,死亡如影伴随;谢里夫如流离于此,很可能会成为一份子吧。
不过,以上说的主要是这些影片中的家庭关系、社会背景、种族议题,艾利耶并非只欲为可怜少年控诉,一味呼喊或揭隐,他的电影笔触,有三分像比利时的戴丹兄弟(Jean-Pierre Dardenne and Luc Dardenne),朴素而生活化,既聚焦于社会议题,也借此刻划人物的心理状态。其实,《四百击》的结尾根本可视为《逆青春》的开头︰安坦因窃取打字机,最后被抓去教导所;谢里夫一开始因偷“揸大胆车”被捕,警察与家人协议后将他送(或逐?)去远方。安坦在终幕时逃了出来,如果穿越时空来到今天,会否成为另一个谢里夫呢?
若说不会,除了社会背景不同,大概是因为性格差异吧。安坦毕竟没有谢里夫骨子里的愤怒,也未如他成熟。安坦即使在生活上有无穷烦恼,他还能从巴尔札克的文学世界中得到一点安慰;谢里夫却像戴丹兄弟的《单车男孩》(The Kid with a Bike),比较冲动、躁进,不擅表达自己,他不爱阅读,小时候喜欢玩魔术和听音乐,现在都已厌弃,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写了大半篇,还没怎么提到涂鸦—这其实正是此片有趣之处,虽以主角加入涂鸦党、追踪谜样涂鸦天才为故事骨干,然而,谢里夫对涂鸦有多少热诚、他到底有没有这方面的才华(如有,又到了什么水平)?却似不是导演最关注的。也许谢里夫为恋上边缘少女而生的烦恼,比起涂鸦对他更重要;也许涂鸦之于谢里夫和踏单车之于“单车男孩”一样,是荒闷生活的救命稻草,不愿放手而已。
因此,这绝不是《轻狂岁月》(Basquiat)那样的故事,电影完结后,谢里夫的发展大抵不会像传奇黑人涂鸦艺术家巴斯基亚(Jean-Michel Basquiat),将来能被像安迪华荷等高人发掘,独当一面,甚至能为自己的身份、族群发声。艾利耶眼中的涂鸦少年,是注定永远不为主流接受的,既要躲藏、逃避警方追捕,也要像黑帮般霸占墙壁地盘,为此,他们可能会坐牢,甚至招致暴力与死亡;他们没有英国街头艺术家班克斯(Banksy)冲击社会固有价值的艺术自觉,只有一腔愤怒—谢里夫所属的涂鸦党名为“ORK”,意为“杀人鲸”,他们在墙上涂的往往是“ATTACK”一类口号,有嗜血、叛逆、成群结队破坏的意味。
当然,谢里夫的躁进不是崇尚暴力,不像皮亚拉(Maurice Pialat)名作《赤裸童年》(L'Enfance nue)的男孩,只能以拳头与破坏行为(vandalism)表现其“无因的反叛”。也许今天社会政经的牢笼更压迫、更封闭,青年们连反抗也不如昔日义无反顾︰谢里夫等曾说,自己涂鸦犯禁不是要成为“超级英雄”,在外人看来只是如狗只般留下小便记号而已。如果谢里夫真的听女朋友的话读了名诗《猎鲨记》,是否能得到心灵的慰藉?可惜纯真的童年一去不返,难如谢里夫小时候爱听以清洁工喻流水的童歌歌词,垃圾也可获重生︰“好好看那扫地的人/流水,他以热情扫去的,走过的,带来的,都是夜里的梦”。成年人要记得不要成为无情的流水,扫走年轻人的梦啊。
陈广隆(Horace Chan)中学教师、影评人、香港粤语片研究会成员
上文刊载自第119期《香港01》周报(2018年7月9日)《以青春涂鸦 逆青春猎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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