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与角度】张铁志:注意力经济不断侵蚀我们的思考能力
1984年,知名科技记者李维(Steven Levy)写了一本影响深远的书《黑客:电脑革命的英雄们》(Hackers:Heroes of the Computer Revolution),他描述的黑客精神几乎就是互联网最早所被想像的理想——所有资讯都应该是自由的、电脑能改善你的生活、不信任权威、去中心化等。
承接自文章上半部分:
有资讯都应该是自由的、电脑能改善你的生活、不信任权威、去中心化等。
也是那一年,在超级碗期间,苹果电脑发表新广告告诉人们,有了新的Mac电脑,虽然1984来了,但不用怕老大哥。电脑可以带给人们自由。
十年之后,新的互联网世界似乎更进一步揭示了这样的幻梦。
1995年,MIT媒体实验室主任尼葛洛庞帝(Nicholas Negroponte)在著作《Being Digital》中说,网际互联网即将“把组织平面化、把社会全球化、把支配去中心化、并协助促进人际和谐”。
个体将获得自由,人跟人将形成新的合作互联网,陈旧的权威体系正日渐失效:一个美丽新世界即将来到。
到了新世纪,2011年阿拉伯之春前后,Facebook和Twitter更被视为革命的武器:因为它能集结公众的力量、推翻政治专制。
现在,Google和Facebook是全世界最有价值的公司,是以成长和盈利作为最高目标,而不管内容从哪来。他们用漂亮的修辞来强调建立一个更开放、更连结的世界,打造出一个未来世界的灿烂形象,以创新之名将政府管制视做人类前进的绊脚石。但从他们商业模式的设计本质来看,他们就是赚钱机器,不论个人隐私、做为媒体的责任,都不是他们最在乎的。
尤其,他们将“注意力经济”(Attention Economy)发挥到极致。
美国知名的互联网科技法律学者、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吴修铭在《注意力商人》(The Attention Merchants)一书中提出,从19世纪开始,每一种新媒体形式都会成为广告商攫取我们注意力并转为赚钱的工具。例如在1950年代末,广告商随着电视进入我们家中,占据人们的晚餐时间。然后来到这个时代,电脑、互联网和手机更是无时无刻地攫取我们的注意力。
有份创办Facebook的帕克(Sean Parker)去年10月公开反思:“这些应用程式,尤其是Facebook,背后的设计思维就是:我们要如何尽可能占据你的时间和注意力。这意味着我们要不断地给用户一点多巴胺的刺激……”
人们每天在Facebook上按下无数的赞,发表无数的贴文,参加各种游戏或好玩的Apps,提供个人的偏好和选择,这让Facebook拥有巨量的个人资料,并将之卖给广告商,转换成金钱。
这对民主也有影响,因为注意力经济会不断侵蚀我们去记忆、思考、决定的能力——而这些正是民主的基础:个人是理性的、可以思辨的,并有反思性的。
这是一个每分每秒都在真实上演的《真人Show》:在Facebook这个微小(手机荧幕)而又巨大(可以连结全球!)的世界中,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们去哪旅游上哪购物,我们的爱情甜蜜浓度和悲惨程度,我们“觉得”的愤怒、得意、兴奋、有挑战(这些都是Facebook的情绪选项),都被掌握得一清二楚。
正如《真人Show》作为一个电视节目可以卖广告,我们的Facebook人生更是如此。而且广告商可以清楚地找到我们。我们不只是Facebook的使用者,更是他们的产品,而且你被怎么卖了都不知道。
于是,这既是乔治欧威尔(George Orwell)《1984》中的监控世界,也是赫胥黎(Aldous Huxley)的《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 —— 一个心智被操控、不断勾引我们上瘾的世界。
“Facebook是一个理想主义和乐观主义的公司……但很明显我们在防止这些工具被用在错误的地方是不够的。不论是假新闻、外国对选举的干预、仇恨言论,或者其他开发者对于资料隐私的运用。我们对于我们的责任没有采取足够的理解。而这是一个大错误。”
朱克伯格在国会听证会上说出了这样的开场白证词。他在最近许多访问中也承认自己的错误,但问题是,这些问题可以靠Facebook自我改革吗?
从一开始Facebook和科技巨头们就很抗拒被政府管制。“Facebook作为一个公开的、中立的平台的观念,像是一个宗教信仰般深植于公司中。”《连线》(Wired)杂志这么说。这不只是信仰,也是因为他们担心一旦承认自己有媒体或出版性质,就会遭到更多政府管制。
但是连苹果行政总裁库克(Tim Cook)都主张,应该要立法管制Facebook和这些公司对于消费者个人资料的使用。他说:“如果我们也把客户个人资料拿来赚钱,把客户当成我们的产品,那我们可以赚非常多钱,但我们选择不这么做”。
事实是,欧盟从5月下旬开始就要实行新的法律,对个人资料加强保护,这对Facebook和Google等公司将是重大挑战,朱克伯格也一度表示未来Facebook在其他地方也会给予用户和欧盟同样的隐私保护原则。
朱克伯格当初或许是真诚相信世界愈开放愈好,也可能天真地相信Facebook是一个连结的平台,但这只代表他自己都不了解他创造的这个“社交媒体”,正成为一个他们难以控制的巨灵,一个拥有深邃暗黑面的科学怪人。
Facebook早期的内部口号是:“快速前进和打破一切”(Move Fast and Break things),但显然,他们发展太快,打破太多东西,以至于那些破碎之物反过来伤到他们自己。
要如何修补这一切,当然不是回到过去,也不只是Facebook和这些科技公司的问题,而是我们要如何重建民主的基础与社会信任,尊重个人隐私与认同,以及在新的数位世界中重建一个可以让我们更连结、也更能保护个人的制度与规范。
张铁志台湾作家,摇滚研究者,曾任《号外》总编辑著有《声音与愤怒:摇滚乐可以改变世界吗?》等书
上文刊载自第108期《香港01》周报(2018年4月23日)《Facebook问题不只是Facebook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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