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纪录西九25年沧桑变化 摄影师谢至德以相展与它告别

撰文: 徐尉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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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吗?从前这里是一片大海。”香港有不少土地是填海而来,有时跟上一代人谈起,他们都喜欢这样说。
多年来,摄影师谢至德(Ducky)用镜头,纪录了香港社会一场又一场重大变迁,从九七回归、皇后码头、菜园村、占领中环、贫穷问题、种族问题到中港边界,每个议题他也花长时间拍摄,其中最长一个计划,一拍就是25年,那是西九填海区。
1994年开始,谢至德来到西九填海区,见证这里从一片荒漠,变成现在市区核心的黄金地段。3年前,九西文化区戏曲中心,邀请谢至德进行艺术摄影创作。这批照片,正好为他四分一世纪的个人创作画上句点。
“对我来说,很不舍得。因为我要跟它say goodbye。”Ducky的语气,像与一位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告别。
摄影:©谢至德(照片由受访者提供),摄影(访问部分)、撰文:徐尉晋

©谢至德

西九填海区是个暂借乐园

谢至德在1993年自荐到《快报》任摄影记者,年轻热情的他,关注社会各种议题,上班时候拍摄新闻,工余时间也在这些议题上拍摄自己作品。1994年,西九龙正在填海,有朋友对他说起那片土地非常有趣,他首次去到觉得非常震撼。

Ducky形容,那时候西九填海区像一个巨大沙漠。因为范围太大,当局无法在工地范围装上围栏,每天黄昏时份,附近许多居民前来散步,踏沙而行。有人放狗,有人放风筝,有人甚至是打高尔夫球,像极一个“暂借的土地,暂借的乐园”。

由于附近油麻地和大角咀沿海都没有公园,这里便自然成为市民的休憩场地,谢至德指,“其实香港人很简单,他们需要的只是空间。那阵时,你已看到,人们对空间的渴求很厉害。”

 

按此观看谢至德作品:【图辑】从沙漠到文化区 谢至德定格西九变幻25年

戴头盔进入工地拍摄

2015年,担任西九文化区管理局表演艺术行政总监的茹国烈,希望找人纪录戏曲中心建造过程,因为知道谢至德一直在纪录这片土地,认为他是个理想人选,遂邀请他进行为期3年的摄影艺术创作计划。谈及这个因缘,Ducky笑说,“没有人比我在这里留得多脚毛。”

每个月最少四五次,谢至德像其他工人一样,穿起头盔和反光背心走进地盘。他说最困难的地方,是拿起相机总令工友觉得自己是在“捉人做错事”。谢至德惟有跟遇见的工友们聊天,慢慢交朋友。他又对人们说,自己也是工人,只是“受上头所托”进行纪录,请大家帮帮忙。

戏曲中心愈起愈高,谢至德透露,对畏高的他来说,拍摄也充满挑战,“你没理由永远在下面拍摄,很可怕的”。

©谢至德

戏曲中心属于所有人

今次展览共展出40张作品,分为“空间”和“人”两类,前者是纪录兴建过程的建筑摄影,后者包括他在地盘中遇到的工友照片,也有一系列在戏曲中心前定点拍摄的肖像,Ducky为约200个人拍照,背景的戏曲中心慢慢拔地而起。

除了找来一些与戏曲中心有关的知名人士,他也在当中渗入一些文化艺术界的人,甚至是与戏曲没有太大关系的寻常百姓。他的意念是这样的:“戏曲中心不是属于一个团体,或戏曲有认识的人,因为每个人在将来都会接触到戏曲,或者会爱上了戏曲。”

谢至德认为,“人是不可以再分彼此。”虽然这份价值,现在或许未必人人都会认同和明白,但他还是把这个念头放到作品中,“我看就看末来,可能现在的人会看短视的东西。但正如我拍西九填海区,我都是看未来的,所以才做了这么多年。”

©谢至德

艺术家可以离地又贴地

由于展览场地所限,一些艺术摄影作品(fine art)都未能展示。他选择相片的理念很“贴地”,“(假如)我是一个平民百姓,这样展示作品,大家会看得明白吗?是否感受到那个变化,工人们工作上的不容易吗?”

谢至德的看法是,如果想作品感染到更多人,就要有所取舍,“就算自己拿了光彩,也及不上人们看到作品时,能够接受到当中讯息那么重要。‘光环’可以减低一点,令人看到作品中工人的辛酸,我觉得也不是一件坏事。”

他认为,艺术家应有两个面向,“可以‘贴地’又可以‘离地’,可以在两个状态中随意转换(switch),你才是大师。”只懂创作曲高和寡的作品,称不上圆满,“那个圆型只得一半。我觉得,艺术的人生应该这样。”

©谢至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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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老朋友”道别

Ducky说,他曾经不止一次暂停拍摄西九填海区,“因为很挫败,在整个拍摄计划,甚至是整个艺术人生也挫败。”谢至德叹道,“没有人会买你的作品,没有艺廊会喜欢你的东西。做了很多作品,没有空间发表。”

谢至德断断续续的停了又拍,常常问自己,又花时间,又花金钱,却得不到合理回报,“到底拍来做甚么?”但他觉得不甘心,觉得不可以轻易放弃。他说其实坚持也没甚么特别理由,只是“觉得要对得住这位多年的朋友。”

今年11月某个夜晚,谢至德带着映机来到戏曲中心地盘,把自己90年代拍摄的照片投射在石屎上拍照,完成了最后的西九龙填海区作品,“对我来说,是很不舍得的。许多东西也很不舍得,因为我要跟它say goodbye。”

摄记的精彩人生

读书时代,谢至德念的是环保,他说自己年青时代有点“自闭”,不够聪明,不太懂得人际关系。他自少便喜欢摄影,尤其喜欢拍摄人文题材,那时候还没有互联网,谢至德到图书馆看书自学摄影,最喜欢是纪实大师布列松(Henri Cartier Bresson)、Joseph Koudela等人的作品,也从《读者文摘》摄影教学册子中学习。

毕业后,没做过环保相关的行业,谢至德曾到卫星电视任职广播部门任职,薪金福利相当不错。但他觉得“人生苦短”,既然喜欢摄影,便自荐把作品寄给报章,顺利获聘为港闻版摄影记者。

他回想说:“很有趣,我的同学现在已经做到长官职位。但我觉得,纵使他们金钱上一定比我富有很多,但我回想我的生命很精彩。”

(徐尉晋摄)

超过50个长时间拍摄项目

谢至德先后任职《快报》、《星岛日报》、《香港联合报》、《现代日报》多份报章,后来转职到《明报周刊》,直至2006年,他离开工作10多年的传媒行业,转为自由摄影师。他觉得,记者生涯让自己见多识广。

工余时间尽情创作,多年来,他长时间拍摄的题目超过50个:从关于西九填海区的《西九极乐》、九七回归的《朝不保殖》、皇后码头的《皇天后土》、菜园村迁拆事件的《菜园村群像照》、占领中环的《安静的失控》、香港边界的《召唤:沉默的他者》等,大部分题目都与香港土地有关。

创作的动力之一,是因为他觉得有些画面“唔影就无”,他希望拍摄到“对人的灵魂有冲击”的照片,“通过我的作品,其实大家可以穿越一个时空,不是去怀旧,而是有许多不同的反思。”

全情投入创作

有得便有失,谢至德说自己那10多年来,全心投入艺术创作,“一心挂住影相、做作品,每天也是这样,痴线的。”他试过为了拍照,半年也不回家,连他自己也觉得很“离谱”。

现在回想起来,Ducky仍会感受愧疚,没有花足够时间陪伴家人,亦没有顾及自己的事业、爱情和身边的人,“我常常回看,要对爸爸好一点。幸好现在妈妈尚在,惟有每天也对她好。”

谢至德表示,“回看自己做了那么多作品,那又怎样?所以东西还是搁在一旁。”他顿一顿,又道,“但是我又觉得,要通过这些事,我才学到珍惜,或者学习到另一个智慧,去教其他人不要这样,你好像我那样浪费了许多宝贵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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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抱失败,才有改变

曾经有前辈开玩笑说,谢至德说话,愈来愈玄。从前他也是个热血青年,看见不公平的事,会破口大骂,粗口冲口而出。今天他在网上分享生活和创作,常常提到“感恩”、“业报”和“因果”。

在《明周》工作期间,谢至德拍摄过不少奢侈商品和Ball场派对,他承认自己仇富,“憎到不得了。”后来他才明白,富人在世上或许也有他们的角色,咒骂权贵,解决不到问题。不论是政治、经济、社会、民生,香港来到今天的境地,是因为20多年来,所有人的“共业”。

“我们不可以完全去仇富。我觉得,改变世界,不是改变穷人的念头,是改变有钱人。你想想,他们掌握整个世界99%资源,只要那1%的人有少少改变,其实所有人,众生已经利益了。”

“回看之前的事,我非常感恩,感恩际遇令到你有很大挫折感,甚至去拥抱它。因为拥抱了才有改变。”Ducky说,惟有接受自己过去的人生,才可以找到出口。现在他说努力会做好自己的部分,裁种好的种子。

谢至德表示,摄影现在对他而言已经是“可有可无”,“或者已经是‘无’,直情放低了。”他说,现在自己的心态很快乐,“因为(摄影)不再是一种负担,或者是一种令我觉得疲倦的事,因为那件事最惨的是会给你有一种期望,而这种期待是因为你的业报而永远不会实现。”

接下来,他将会暂时放低摄影创作,全心投入来年一个大型艺术计划之中,但具体详情尚待公布。谢至德的《90年代-香港面孔》众筹摄影集,即将出版,找来了李欧梵、邓小嬅、梁款等人撰文,他将于1月19日举行讲座,读者可以留意。

《戏曲中心的历程》摄影展览
日期:2018年12月30日至2019年3月31日
时间:10am至10pm
地点:戏曲中心中庭

《90年代-香港面孔》摄影集讲座详情
日期:2019年1月19日(六)
时间:下午2:30 – 4:30
地点:九龙佐敦柯士甸道102号11楼1101-1102室
主讲:谢至德
主持:邓小桦
语言:广东话(设英语即时传译)
报名方法:https://goo.gl/Ks2o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