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MA得主专访】菲林纪录英殖时代合作社 89旧剪报看见抗争回忆

撰文: 徐尉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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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受关注的“WMA大师摄影奖”,在过去一个周末(14日)颁发,由视觉艺术家严瑞芳凭作品《大门没有锁上》夺得。她以菲林相机拍摄皇家厂木屋区旧址,公务员合作社废墟的景物,反映出香港历史与港人居住环境的“过渡”。
这个荒废不久的居所,24户人家搬离时,留下了大量物品,包括:房屋兴建的文件、载有八九民运的旧报,区旗与国旗、圣经与神像、黑白照片及幻灯片、散落在盥洗盆的假牙、VHS录影带、甚至是被遗下的祖先肖像等,都被严拍摄下来。
“历史好像是一个很宏大的画面,其实从个人历史、家庭的历史,也可以补原你对大历史的一些认识,一些体会。”她说,合作社是一种已不复存在、很理想化的共生方式,希望透过照片为它的历史下一个注脚。
摄影:©严瑞芳(照片由WMA提供)
摄影(访问部分)、撰文:徐尉晋

©严瑞芳(照片由WMA大师摄影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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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厂木屋区

已消失的皇家厂,说的是今天港岛区大坑一带,一片木屋区。爸爸过身的时候,严瑞芳在整理他的遗物时,看到他“回港证”上写有一个位于皇家厂的地址。其实,她自少便常听到家人和亲戚提及这个地方,只是自己从没有去过。

“你不知‘回港证’是甚么吧?”严瑞芳笑问,“从前番大陆须要‘回乡证’,返港时就要用‘回港证’,那是另外一种文件。”她说,爸爸的回港证在1964年签发。战后香港普遍贫穷,那时许多人就在山边兴建木屋,“那是当年许多人的居屋方式”。

因为她的父母也是不太多话,严只有透过创作来认识他们,于是她决定前往看看。严瑞芳拿着地址去寻找,由于年代久远,家人旧居的确实位置已经找不到了,却找到了一间公务员合作社楼宇。她发现当地已经荒废,就想进去观看,怎料合作社的大门并没有上锁。

©严瑞芳(照片由WMA大师摄影奖提供)

有一种共生方式,叫做“合作社”

公务员建屋合作社,是香港早期房屋福利之一,让合资格的公务员,可以合作社形式建屋,由政府以优惠价钱批地予建屋,也由政府贷款支付地价及建筑费,建好后公务员可有业权,计划在1980年代中期结束,先后成立了238个合作社共5000多个单位。

严瑞芳走进没有上锁的大门,很快便知道那是一座公务员楼宇,因为有许多文件摊在地上。她说,毕竟是公务员,那些文件都保留得十分完整,上面说明了楼宇的兴建过程。第一次走进合作社后,她在网上翻查了大量资料,知道了“合作社”是殖民地时代的产物,如今香港已不再复见。

“当时我十分惊讶,原来香港出现过这样的制度,为何现在没有呢?”严瑞芳指,居住是人生存最基本的需求,可是,现在却变得往往以金钱衡量:几钱呎?几钱租?她惊觉,原来从前有种理念,住宅不是用来炒卖,不是关于利益,而是真正为了居住。

“那年他们每人夹$100元股份,便可以建房子,问政府借地借钱所花也不多,而且可以分20年好像grant loan那样还款。这种很理想化的‘共生’理念,很吸引我。”

合作社于1953年兴建,到2016年正式荒废,从英殖时代到香港回归,60年间经历过几代人的生活。合作社楼宇共有两幢,一梯两伙,从地下到5楼,共6层,24间个单位,每间超过2000呎。

由于没有升降机,居民迁出后留下大量物品,一些单位里世袭了好多几代人的东西,“现在空间在限,不会好几代人也住同一间房屋内,也不可能这样保存事物。”严瑞芳形容:“好像博物馆一样。”

用菲林重返现场拍摄

不久,严瑞芳又回到现场拍摄。第一次进去时,她使用数码相机,第二次开始转用菲林。“菲林与我当时的感觉比较接近,那一刻的感觉,选择的光线,都可以透过按快门的一刻反映出来。”她又指,“菲林的微粒,很能捕捉到那个地方的影像,给我一种‘此时此刻’的感觉。”

由于现场的环自昏暗,她要用三脚架,进行长时间曝光拍摄。她共拍摄了大概6至7筒135负片。虽然,严瑞芳数码和菲林相机都有使用,但她认为,数码相机拍出来的效果很统一化,“对我来说,菲林趣味多一点。而且,菲林会有很多意外,一不小心便会过度曝光,这次也有一张照片,不小心在底片尚未完全回转至菲林筒内,便拿了出来。”

事后把照片冲晒出来,照片左边留下一片空白,她也有片刻后悔“早知多拍几张”,但她转念又想,还是把相片递交吧,“其实它的情感都很真实”,菲林的不稳定与意外,正好可以反映到当时的状态。

©严瑞芳(照片由WMA大师摄影奖提供)

六四事件前夕的剪报

严瑞芳说的照片,是1989年5月下旬一张《南华早报》头版剪报,其时八九民运正热烈进行,六四事件尚未发生。旧报上有题为“军队准备进入北京”的报道,以天安门广场毛泽东肖像为配图;亦有一则“香港行政立法两局非官守议员办事处指:特首直选将于2003年前举行”为题目的文章。

“八九六四屠城前的那些新闻,他们保存了这么多久。那时报章已说,2003年一定要直选特首,我自己参加过雨伞和抗争运动,与其他抗争者一同呼喊,从前听到老一辈的抗争者说,争取了这么多年,没有甚么感觉,因为你出生才没多久,但你发现那个报章报道的时候,就发现这件事情很真实。”

严发现,当年公务员享有福利,但同时会关心社会,整件事很理想化。她疑惑:“现在的公务员又是怎样的?他们的子女如何想?我在房间里看到雨伞运动的物品,我想一些理念和精神是否在这些家庭里延续?他们现在相信的东西会否改变了?”

她又说:“第二张相,有中国和香港的旗,他们仍拥护当时的信念吗?还是变了觉得赚钱就够了?那些被遗废的物品,所代表的历史是否已经没有意义?”虽然未必有答案,但她却有这样的疑问。

©严瑞芳(照片由WMA大师摄影奖提供)

旧物反映旧时香港

严瑞芳对合作社的兴趣愈来愈大,到底它如何运作?合作社的居民如何生活?这是一个怎样的社群?她希望在现场寻找线索,她研究每家人储起的文件,看到几家人单位中都有圣经,又会想他们会不会是有关系的?

在某单位地上,铺满一地日本色情杂志,叫她很震憾,“原来(那些刊物)真的影响了香港一代男子,那是他们的精神食粮。”其中一张照片,柜上有一列整齐排列的VHS录影带,像解释“回港证”是甚么一样,严瑞芳又笑道:“那时一个钟的节目便要录一个钟,翻睇时要回带,那种时间的感觉非常机械性(mechanical)。”

柜上由美国文化片、金庸武侠片、情色电影、日本色情片都有,严笑言:“它们是摆放在一起的,《射雕英雄传》旁边可能就是情色电影;上面还有许多录音带,手写的电影本和歌词等。”她指:“很多时候,要认识一个人,你只可看到他的外在。但在这些家居中,你可以看到很多丰富的事物。它们令你想到从前的时代,居民收藏的物品,亦反映到那时香港是怎样的。”

她在其中一户发现,最后写上2016年9月的帐单和月饼,因此估计居民迁出的日期,大概在2016年9月中秋之时。到严瑞芳“发现”这个地方的时候,大概是翌年3月。换言之,她进去拍摄时,“那里并不是一个荒废已久的地方,而是很近期的事情。”

©严瑞芳(照片由WMA大师摄影奖提供)

遗下来的旧照片

《大门没有上锁》最后一张照片,是一张被遗下先人照片。

严瑞芳想像,可能那是现实的问题,单位出售的价钱,不可能购回相同面积的住宅,新地方可能不够地方放置神位。又或者,祖先与后人已相隔数代,已觉得与先人的关系不大,因此没有把照片取走。

每家每户留下的物品不尽相同,但许多单位中,亦留低了不少幻灯片、底片及黑白照片。幻灯片主要是一些个人生活照,内容大都关于家庭、旅行、也有香港街景和翻拍艺术品。而冲晒出来的照片,则反映出主人喜好的物品,有飞机工程师的飞机、船舰等。其中,她看到一张居民声援北京八九民运,在香港参与建造民主女神像的照片。

更令严瑞芳更深刻的是,在荒废的房间里,竟然有一些盆栽依然在生长,如祖先照片前那棵生得东歪西倒的仙人掌,“人的连系可能会断掉,它却仍继续生长。我觉得,大自然的力量很永恒,有人说过,大自然会原谅人类所有行为。”

严认为,她的照片内容很多都是事实性的东西,因此加入了植物的意象,让观众有空间去联想,这也是她在今次展览现场放置了一张植物照片投影的原因。

(徐尉晋摄)

一个过渡的状态

今次WMA大师摄影奖以“过渡”为题,而她也发现合作社的环境一直在改变。第二次去的时候,有些物品不见了,一台胜家衣车消失了,之前那些色情杂志都给人带走了。

严瑞芳说,“许多人进去拿走、删改这个地方的物件、将物品的次序重整、使它们变成自己想要的东西。因为这个地方快将清折,它正在过渡,没有人理会。大家都用自己的权力和利益,去影响这个地方,改变这个空间的话事权。令我觉得这是过渡状态中很真实的一面。”

现在合作社的废墟已被围板封锁,严瑞芳从网上得悉,合作社已物业转售予一间中资投资公司。那间公司正在改契,想兴建更豪华的住宅,所以暂时荒废,那个时候是一个过渡的时间。

她想,合作社中的这些家庭已这样住了50年,现在转了另一个住的方法,这种过渡对他个人有甚么影响呢?他们的房子,之后会入住一些有钱人,入住的会是甚么人呢?是否香港本地人? 可能他们已和香港没有关系,纯粹来炒卖也说不定?她认为,这个过渡,也是一个现在现实的状况。

同一个地方,由皇家厂木屋区,到公务员合作社楼宇,到超级豪宅,正好见证了香港居住环境的转变。

幻灯片投影

严瑞芳也想为这个地方做一个故事,所以便用10张相来组成自己对这里的阅读。今次展览,严把负片翻拍成正片,分别用两部投影机播放,一部播放原张的照片,一部播放照片的局部近拍(close up),让读者在对照中产生联想。

使用投影机播放照片,因为她想用当时的机器,重组现场的经验,严又称:“加上,那个机器的声音,很有时间性,咔咔咔那样,某程度是一种声效来的,一个声音装置。”除了这样,她另外把一张现场拍摄植物照片投影在墙上,增加观众联想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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