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心路︰与幻听共存 决定对声音说“不”
幻听是假的,现实里并不存在,但在幻听者的世界里,声音真实无比,陌生或熟悉的人在你耳边轻声细语,或严厉呼喝,有时是一把声音,有时是几把声音,可男可女,可老可幼。也有水声、乐曲、雨声或电话铃声......多美好的声音也成为人生困扰。旁人深知那是幻觉,不合情理,叫他,别胡思乱想,这都是假的。旁人一句否定他的声音世界有多容易,但他还得余生学习与他的声音相处下去。
主流精神医学和临床心理学治疗“幻听”,主要以药物治疗为主,心理治疗为副,甚至因为“幻听”被视为精神分裂症的症状,有时连心理辅导也省却掉,只以服用精神科药物为唯一治疗手段。好处是直接针对大脑的生理结构及功能上出现的病变,减少妄想和幻觉。坏处是,其副作用令患者终日沉睡,将好的或不好的深切感受都切割掉,患者正视不到、也无法整理自己的幻听经验,不懂得如何与萦绕余生的幻觉共处。
八十年代,国际间名为“听声运动”兴起,作为一种精神复康的支援方法,补充“药物治疗”及“心理辅导”治疗以外的缺口,“听声运动”近年在香港刚起步,未广泛为人熟悉。新生精神康复会的“声音小组”也是应“听声运动”而生,成立两年,有约十位听声者(在声音小组内,幻听者称为听声者)在小组内,与同路人交流听声经验,分享怎样与声音相处,不以“听到声音”为耻。如果声音作为一个特定对象,是他、她或衪,小组成员甚至尝试改变与声音的权力关系。
小组成员雄銮、家杰和阿Miu,述说起他们从前绝望的混乱人生,几乎被纷杂声音左右摆布,近几年,他们才稍微能重掌人生的舵。
雄銮
57岁
声音描述:天主、魔鬼和心魔讨论时事,争论不休
他与声音共处30多年
共处方式:取中庸之道,不与声音争辩
雄銮说,他小时与收音机聊天,聊得好快活,从没有想过要找医生。中七那年母亲去世,他压力爆破,病发,听见黑社会分子要对他穷追猛砍。其后半辈子人生混乱。
“一路是混乱的人生,想过自杀。”他曾经有数个绝望时刻,其中一次是三十年前,精神科医生告诉他,患上精神分裂症,头一两年治愈才可能断尾,如超过两年仍依赖药物,幻觉就跟著一辈子。医生说的这句重话,判了刑似的,暗示这病一辈子康复不了。
“声音像块膏布,摆脱不到,但越想搣甩就越辛苦。”三十年来,雄銮就是以这种无力的抵抗,在丧失痊愈的希望下,去抵抗声音的存在。精神科医生不为精神分裂者安排任何心理辅导,如困扰多幻听多,就加药。虽然减少了幻觉,但药物引致精神散涣,反应迟钝。
在未加入声音小组前,雄銮尚未为脑海中的声音命名,他没有机会描述声音。他总听见两把声,另外加上自己的声音,三把声音为社会各类富争议的时事争辩,迫他选取立场,似乎一个怀抱善意,另一个恶意。“十几年前社会讨论‘堕胎合法化’,听到两把声音跳来跳去,当自己一有取态,旋即被魔鬼攻击,天主帮拖。”其后,直到近三、四年,他开始处理自己的声音经验,才为这几把声音命名为“天主、魔鬼及心魔”。
声音小组负责社工郑仲仁偶尔在旁补充一两句:“逐渐他觉得声音是生命中一部分,想出好多计仔与它相处。”
找出“计仔”是在三、四年前,那既是另一个绝望的时刻,同时也是一次转念、重获新生的时刻。雄銮与社工聊天,被指有非黑即白的思想陷阱,当天他几乎想死去。“好难解释那种绝望,当时觉得连神灵都放弃我。为什么精神分裂者会想自杀?病苦(患病之苦)就是如此,你问我如何形容,我不知如何形容。”
家杰
29岁
声音描述:一堆人在吵闹、一男一女对话、其后变成一把女人声音
他与声音共处8年
共处方法:如同母子关系,心灵陪伴
中七那年,因经济困难,家杰父母不想他继续升学,他为了完成大学课程,离开自己的家,靠课堂以外日日打工八、九小时赚钱、借学生贷款交学费。大学即将毕业那天他病发,连毕业典礼也缺席。“之前拍了一张穿毕业袍的照片而已。”听他口吻,似是遗憾之一。
他发病后搬了回家,其后又经历一连串的搬家,从父母家搬去嫲嫲家,再自己一个人住,他就像被幻听驱逐似的。“自己一个人住,明明身在密室,仍听见声音,疑神疑鬼,拆开冷气机密封的玻璃胶,怀疑被装了偷听器。甚至有一晚,听见神对我说,嫲嫲快死,我立即报警,结果虚惊一场。”后来,他并没有听从母亲建议去求医,继续听著充满恶意、攻击的声音入睡。事实上,有不少患者即使察觉病征,也未必认为需要治疗;觉得需要治疗,也未必真的愿意进行治疗。
“病悉感”指精神病患者对自己患病的自我察觉意识,不只是“全有”或“毫无”,会分成几种层次。结果家杰拖了三年才去求诊。
生病期间,家杰靠综缓度日,按规定履行社会责任,要去扫公园,遇上一位扫地阿叔对他说,他们是社会最低层的一群,找工作也不会有人请。“我听到这句好震撼,大学毕业才刚三年,我竟然成了社会最低层的一群。”他说最忘不了这一遭当头棒喝。
“对声音的想法,会影响你的生活质素,后来与声音关系变好,命运才开始好转。”
Miu
50岁
多重幻觉经验:受嗅觉、听觉和视觉幻觉困扰
共处了10年
相处方式:与病友多分享,抒发感受
Miu与其他小组成员的经验不太一样,幻听是较为普遍的感官经验,但她不只听见声音,同时有幻嗅、幻视,属于多重幻觉经验。比起雄銮和家杰,阿Miu较为寡言,也不愿出镜,她反复说这一句话;参加了声音小组,比从前开心,因为从来没有人愿意听她说话。“与子女没有沟通,在家像僵尸,彼此互不瞅睬。”
“我状态不好时,会闻到古龙水、臭豆腐味或漂白水味,而我最怕闻到地盘佬的臭汗味。”她像能回忆起那阵难以抵受的味道,一脸厌恶地说:“我会开大窗户,扯风,想把味道吹走。”这些味道不是五时三刻在街边嗅到,而是长期性,即使她归家已久,可恶的味道仍然不消散。
她看医生快十年,长期失眠,觉得世界黑暗。“生活一直不开心,在没有家庭温暖的环境长大,结婚后,继续在不理想的家庭生活,然后离婚,与子女相处不好。一路好想找人倾诉,但没有找到途径,一路郁出病。”医生从没有说她究竟患什么病,只知道由医务社工跟进。“一言难尽,过程好曲折。从前不想接受自己睇精神科医生,不接受但也不知不觉接受了。”她说。
参加听声小组后,多出许多双聆听的耳朵,Miu终于有出口宣泄自己的想法:“工作时,绝少把自己的事告诉别人,也好怕被亲戚朋友知道。来到这里,可以尽情分享。”Miu说自己好久没有笑过,自从来了声音小组,笑容比从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