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被拐至徐州20年终获“归还” 回家时自理能力全失如幼童
“对于他们来说,他们把我妈还给我,我们还得谢谢他们。我每每想起,都觉得特别呕心。”周女士的母亲沈雪梅在1997年,被人从家乡云南昆明拐骗,失踪20年后,周女士在江苏省徐州寻回母亲,彼时沈雪梅已经精神失常,不认得自己的女儿,周女士形容,沈雪梅20年间的生活“不是一个有人格的人过的日子”,但她却无力追究对方的责任。
2022年1月江苏徐州八孩之母“铁链女”事件曝光,引起大众关注中国拐卖妇女问题。中国公安部宣布于3月1日起,展开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犯罪专项行动,亦有多名全国人大代表建议修改刑法、提高拐卖刑责。
本刊记者从内地讨论平台“知乎”联络到拐卖受害人的家属进行访问,由他们亲述锥心之痛——遭拐卖的妇女半生毁掉,遗下的一家人也受尽伤害。
被摧残至精神失常 忘了自己是一个人 点图看看沈雪梅被拐卖经过及相关照片▼▼▼
1997年年末一个晚上,当时39岁的沈雪梅把家里的钥匙给了儿子,交代了一声她要离开位处昆明省郊区的家乡去市区工作后,第二天就和一个男人上车走了,一走就是二十年。周女士当年只得7岁,她忆起,当时自己和哥哥一直都以为母亲是去打工,因为他们村很穷,妇女离开乡下到城市,甚至去外省打工相当常见,村民用“跑江苏”来形容去外省打工的妇女。但一个月后,周女士仍然收不到母亲的任何通讯,便开始担心母亲的安危。
遭误会为嫌贫爱富 实被拐卖至徐州
由于有不少人目击到沈雪梅跟著一个男人离开,周女士的父亲周发高就以为妻子嫌贫爱富,自愿跟男人跑掉,因此碍于自尊心一直没有报警。沈雪梅当时和丈夫的关系不好,离开前向二弟索要自己的身分证,周女士指:“当时我二舅也没有多想,他以为我妈确实是要跟人跑了,他也希望我妈离开我爸,所以就把身分证给我妈了。”甚至有邻居对周女士说:“你妈妈跑掉了、你妈妈不要你了。”当年只有周女士的哥哥曾到派出所报案,但警察只是备案,没有采取其他行动。过了几年,沈雪梅仍没有任何音讯,警察就注销了她的户口。
带沈雪梅离开的黄姓男人,家乡就在沈雪梅家附近的村子,沈雪梅和家人都认识他。几年后他重回昆明,周女士的外婆和舅舅跑去质问他沈雪梅的下落。那时才知道,沈雪梅是被他以打工为由骗走的,他也承认了拐卖,并告知将沈雪梅带到江苏省南京市栖霞山附近地区。被质问时,他也说不出沈雪梅当时的具体下落。周女士的舅舅曾想把男人送到派出所,眼见他后来残废,只能躺在床上渡过余生又无人照顾才作罢。
沈雪梅被拐过程中经历了甚么?周女士怕造成二次伤害,不敢询问她,只能通过舅舅转述她的话略知一二。沈雪梅说自己先被黄姓男人从昆明带到广州和深圳一带,途中洞悉自己受骗,曾要求离开,却遭该男子殴打到头破血流,又不许她进食。那黄姓男子声称最终把沈雪梅带到了南京栖霞山附近,不过后来沈雪梅在徐州被发现,而沈雪梅是如何到徐州,那男人不知道,沈雪梅也说不出。
被拐卖20年 精神失常、自理能力全失
1997年失踪,2017年终于有音讯。周女士在2017年突然收到家乡派出所的电话,指徐州的派出所找到了沈雪梅,周女士立即辞去工作,和外婆、舅舅一起到徐州将沈雪梅接回家中。但为何事隔20年,徐州派出所突然找到沈雪梅?原来沈雪梅失踪20年间,一直在徐州睢宁县,住在名叫孙远圣的男人家中。孙远圣曾在2016年到派出所为沈雪梅申报户口,并申报和沈雪梅是夫妻关系,期间在派出所录口供,声称在1996年“捡到”沈雪梅,“捡到”她时,她的神志已经有些不清。直到孙远圣在2017年死亡,他的儿子才报案为沈雪梅寻亲,周女士认为这是因为他们不想再养沈雪梅:“他们就是把我妈当累赘,现在那个老头死了,他的那个儿子未来也要娶妻生子,根本不可能养我妈。”
周女士指,她到睢宁县接回母亲时,观察沈雪梅在孙远圣家不能自由活动。孙远圣的房子有两层,沈雪梅被限制在地下活动,不准随意外出或者走上房子一楼。沈雪梅向弟弟说过,她尝试逃跑过一次,却被车撞倒,后来孙远圣一家见沈雪梅再没有逃跑的想法,才容许她在村内特定范围捡废纸,以及帮忙放牛和放羊。沈雪梅又曾说,只要她离开某个范围,村里的其他人会向孙远圣通风报信。而且沈雪梅从来没有使用金钱的权利,村民指,若她有甚么需要,只能请孙远圣一家买回来给她,她这20年来对金钱没有概念,甚至从来没有见过银行卡,第一次看见周女士使用银行卡时,表现十分惊讶。
被拐失踪的经历,对沈雪梅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影响。周女士形容母亲刚被找回时,行为举止像个小孩,譬如母亲路过一间店,她想要甚么,如果不买给她,她就会哭着在地上打滚。肚子饿的时候,她只会说“饿了、饿了”,与二十年前独力照顾周女士兄妹起居饮食的沈雪梅判若两人。周女士曾带母亲去医院检查,沈雪梅被判定为二级精神残疾,但她患精神问题的原因,是因为在拐卖过程中被殴打,抑或是在孙远圣家受幽禁而来,周女士已经无从得知。周女士指,拐卖事件令母亲模糊了“甚么是人”的概念,沈雪梅在孙远圣家中无法自由行动,没有经济能力,甚么也无法拥有:“她不知道一个人是应该有自由的。”周女士指,在她外婆的照顾下,沈雪梅才逐渐重新掌握煮饭、打扫等自理能力,又能与其他人作短暂正常交流:“最苦、最难过的还是外婆,80多岁了,还要像妈妈小时候那样照顾她。”
难证被拐卖 无奈放弃提告
周女士接回母亲时,曾想控告孙远圣一家,但被舅舅以“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为由劝阻。事隔几年她再想控告时,却发现已经很难搜证。周女士又说,无奈自己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和精力,跨两地查探证据和负担打官司的费用:“如果我有钱,我可以耗得起的,不管这个官司是赢还是不赢,我要把他们弄得鸡犬不宁,但问题是我耗不起。”孙远圣一家不承认“买”沈雪梅,声称只是“捡到”,但周女士并不相信。孙远圣育有一名比周女士大三个月的儿子,她听沈雪梅说,这个儿子的生母是被拐卖的,在儿子一岁多的时候逃跑了。周女士在当地又遇到一名女性,自称在17岁时被拐卖到睢宁县,买家的父母去世后,她才幸运地能够自由活动,令周女士更不相信孙远圣一家的说词。
周女士忆述到徐州接回母亲当天,村里有许多人聚集在孙远圣家。村民不停强调孙远圣一家对沈雪梅很好,没有打骂过她。孙远圣一家的邻居是一个警察,也向她强调孙远圣一家对沈雪梅很好,又拿出几份孙远圣为沈雪梅申报户口时,孙远圣和沈雪梅等人录下的口供,说明孙远圣是“捡到”沈雪梅。但她质疑,根据孙远圣的口供,他一早就知道沈雪梅是被拐到徐州,在家乡也已经结婚,却为何迟迟没有为沈雪梅报警寻亲,直至孙远圣在2017年死亡,他的家人才报案?何况他们的邻居就是警察,为何没有觉得事情不妥?周女士感觉村民处理这件事的手法太过熟练:“他们村有经验应对如果人家来要人(要求带走被拐女性)该怎么办,所以就把全村的人请来了,如果说你要闹事、打架,人家可以震住你,还有警察也请来了,就是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就两方面来让你无法动作,而且当时警察也是希望我们赶紧离开。”
家庭支离破碎 伤害难以磨灭
周女士现年32岁,多年来她不断尝试寻亲,经常因为工作需要而出差,便借机在各个城市打听母亲的下落,近年又在网上的各种“贴吧”和微博发布寻亲帖文。寻回母亲后,她却无奈发现,沈雪梅对她态度疏离,甚至害怕她。沈雪梅只肯亲近母亲、哥哥和弟弟,更说过想要回到徐州:“如果不是我外婆跟她说这里才是你的家,这里才是生你、养你的地方,可能她都不会待下来。”她眼见母亲对小狗的态度比对她和哥哥更好。如果小狗不见了、没吃饭,母亲会非常担心,但对他们兄妹有没有没吃饭,却没有感觉。周女士无法释怀,却只能接受:“当你看到她对一只狗都比对你上心的时候,你心里面其实是拔凉拔凉(心寒)的,但是因为她是受害者,而且这种二十年的岁月不是说是你想弥补就能弥补得回来的,没有办法,所以你也只能暗暗地伤心而已,只能庆幸说大家都还活着。”
沈雪梅被拐后,其丈夫周发高辞去采矿的工作,回家种地养猪,独力照顾一对子女。他对妻子的离开一直耿耿于怀,多年来都认定老婆是嫌他穷跟男人跑了,即使后来寻回沈雪梅,周发高也不愿意接纳她。父母关系无法修补,但周女士庆幸能够找回母亲已经很好,不强求其他。沈雪梅被接回后,一直由其母亲照顾。但其母于今年去世,变成她一人独居,靠子女提供经济支援,其兄、弟、妺、丈夫都住在她50米范围内,方便照应。20年来,沈雪梅被逼与自己的母亲、兄弟、孩子和丈夫分开,无依无靠,甚至后来对加害者孙远圣一家产生依赖,和原本的家庭却关系疏离。周女士觉得,寻回母亲后,她才真正失去了母亲:“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理解,我觉得现在才是真正的失去母亲了,因为没有母爱的话,我觉得就不算真正的母亲。”
中国加强打击拐卖妇女罪行
徐州“铁链女”小花梅遭拐卖禁锢的消息引发广大关注后,中国公安部宣布自3月1日起至12月31日,展开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犯罪专项行动,并视此行动为2022年的重点任务,着重调查来历不明的流浪乞讨、智力障碍、精神疾病、聋哑残疾等妇孺。又指要建立举报机制,促使民众举报涉嫌拐卖的线索,并在第一时间采集寻求人士和疑似被拐人士的DNA信息。根据中国刑法第240条,拐卖妇女和儿童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情节严重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无期徒刑,甚至死刑。不过根据刑法第241条,收买被拐卖的妇女和儿童,只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可见买家的刑罚比拐卖者轻微得多。
在3月5日的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上,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发表的工作报告,提及要“严厉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犯罪行为,坚决保障妇女儿童合法权益”。多位全国人大代表亦针对拐卖妇女问题提出多项建议,例如提高收买和拐卖妇女的刑责、延长拐卖案法律追责期、将延误救助被拐卖妇女的行为纳入为罪行,幼儿园儿童入学前采集DNA信息建立档案等。
【本文获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实习刊物《大学线》授权转载,原文:家属亲述:被拐卖妇女回家了 伤痛却是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