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骚乱似渐平 马克龙的街头挑战远远未完
踏入巴黎时间7月4日清晨,法国最大新闻台BFMTV的网页头条是一句“更为平静的另一夜”,所指的是从过去的周六(1日)到周一(3日),因为17岁阿尔及利亚裔少年纳埃尔(Nahel M)6月27日被警员近距射杀而引爆的示威和骚乱似乎逐渐“泄气”,并没有重演2005年三周种族骚乱、迫使政府宣布紧急状态的迹象。
如果骚乱泄气之势持续,几个月前才经历过反退休改革示威罢工的马克龙,大概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不过,来自街头的政治威胁却依然是悬挂在马克龙头上的利剑。
被骑劫的示威
这次纳埃尔在少数族裔聚居的巴黎市郊被执行交通条例的警员杀害,加上在社交媒体上广传与警方原初叙事矛盾的事件片段,被不少人认为是法国版的“弗洛伊德(George Floyd)事件”。事件爆炸当日,民众即时上街表达不满,可算是实践了法国街头抗争盛行的政治传统。
可是,其后示威者四处纵火、破坏民生设施、抢掠店铺、针对性攻击警员,却让起初的的种族骚乱演变成没有明确目标的反警察、反权力、反建制情绪发泄。
参与这次骚乱的滋事者大都非常年轻,被捕示威者平均年龄只得17岁,当中更有年仅12岁的男童涉事。示威最初在各大城市的市郊爆发,其后迅速蔓延至城市中心。当中亦有极左、以白人为主的黑群(Black Bloc)参与。而受到最大破坏的却是市郊少数族论的社区自身。
跟2018年反燃油税的黄背心运动(Gilets Jaunes)不同,这次骚乱并没有明确针对的政府政策,很多示威者也不以马克龙为众矢之的——毕竟马克龙在涉事警员尚未被起诉之际已率先批评警员的行为“不能解释,不可宽恕”。
虽然代表半数警力的两个警察公会在骚乱期间声言警察正与“毒虫”和“野蛮部族”处于“战争状态”之中,其含有种族歧视意味的用词进一步激化民众情绪,但部份骚乱者几乎无差别的破坏行为很快亦引起了法国社会普遍的反弹。
纳埃尔的祖母7月2日就公开在BFMTV电视上呼吁骚乱者停止破坏,直批他们是利用了纳埃尔为借口。市郊地区也开始年长妇女到街头劝告青年回家的情况。
2日清晨,巴黎市郊一区市长的家被骚乱者用汽车撞开大闸并放火烧屋,其妻子带同孩子逃跑期间更截断了脚,此事就将法国民情进一步推向反对骚乱的一方。在法国,地方管治往往与中央政府有重大差距,反对中央政府的政策与地方的父母官显然无关。因此,此等暴行就引来法国政坛的一致声讨。马克龙在7月4日也特意与受骚乱影响的超过200位市长见面,以表示他有心直接听从民意、寻求解决办法,并向各市长表示支持。
随着民情背向,骚乱很大可能会逐渐平息。但,这才是马克龙真正要面对挑战的开端。
内政成外交阻碍
首先,国内政治问题已构成了马克龙推进其国际政治方略的阻碍。本年3月反退休改革示威正盛之时,原本将以法国作为其首访之地的英王查理斯(King Charles)被迫取消行程。就在纳埃尔遇害之前几天,马克龙还在主持其主导的新全球融资契约峰会,从地缘政治的角度来看,其目标就是要增强法国在“全球南方”(Global South)国家的影响力,可是几天之后,法国种族歧视问题就变成了国际头条。
而随着上周的示威骚乱愈演愈烈,马克龙更被迫从布鲁塞尔正在举行的重要欧盟峰会(会议焦点是欧盟难得有望达成的难民协议、欧中关系等)提前赶回国,更押后了23年来首次的法国总统对德国事访问。德国总理朔尔茨(Olaf Scholz)也公开对法国的状况表示忧虑。
起自少数族裔市郊的法国骚乱场面,在欧洲更变成了各国极右政客反对外来移民的“火药”,从波兰、匈牙利到意大利、西班牙,都有主流右翼政客将法国骚乱包装成移民如何威胁欧洲的案例——虽然纳埃尔本人和大多参与骚乱的少年们都不是外来移民,而是土生土长的少数族裔法国人。这种发展对于马克龙沟和“全球南方”以至重建欧盟团结的外交目标,都有负面影响。
骚乱助长极右
其次,今天的法国政治亦与街头的骚乱份子互相构成了极端化的恶性循环。与2005年的种族骚乱不同(当时事件由警员追捕市郊少数族裔青年引致意外死亡所致),法国已不是中间偏右、中间偏左两大阵营主宰政坛的时代,而是进入了极左、中间派和极右三分天下的局面。
中间派的代表是马克龙,他一方面抢先指点杀害纳埃尔的警员,另一方面则支持警方执法(马克龙7月3日甚至亲身探班表示感谢),强烈批评街头骚乱的暴力,企图维持中线。
极左的代表则是“不屈法国”(FI)的梅朗雄(Jean-Luc Melenchon)。在种族示威明显已被极端份子骑劫之后,梅朗雄却依然站在街头一方,声言“我不呼吁冷静,我只呼吁正义”。
极右的代表当然是“国民集会”(RN)的马林勒庞。示威爆发后,马林勒庞就马上跳出来声言问题是在于警察的权威再不受尊重,人们再不听从警察指示,才有这样的不守规则,并批评马克龙对涉事警员“未审先判”。同时,她也提出法国要为外来移民进行公投,并呼吁用动军队阻止移民入境。(当然,她也选择性的忽略街头上的骚乱者绝大多数都是土生土长的法国人,与移民问题是两回事。)
在极右思潮的影响下,就连一些传统中间右翼媒体都用上了“在我们之中的外国领土”等用词去形容少数族裔聚居的市郊,其中隐含的意思就是这些“异族”就算在法国土生土长也不是真正的法国人。
由于这次骚乱确实触犯到不少法国民众的容忍底线,不少分析都认为马林勒庞所代表的极右是这场风波的最大政治赢家。早在马克龙绕过国会落实退休改革之后,人们已预期马林勒庞很可能会在下次选举后成为法国首位极右总统。经过这次骚乱之后,这个可能性又大了一些。
自2017年首次当选上台以来,马克龙的国内政治主轴也是以中间派推行不左不右的理性改革,击退极左和极右,重新给予法国人希望。但六年来的政治发展却愈来愈与他的愿景背道而驰。
“不可说”的种族歧视
最后,即使这次骚乱最终被极端份子骑劫,但其起因却是法国长年以来都未能解决的种族问题。市郊少数族裔群体与法国主体族群的隔离并非什么新鲜事,论者早有“两个法国”等说法去描述这个问题。从十几岁的市郊少年大举投身骚乱的状况来看,他们对自身的未来和处境明显充满着无解的绝望和愤恨,只能透过毫无目的的破坏来发泄情绪。
这次骚乱的导火线是法国警方的种族歧视性执法。经历过2005年的骚乱之后,警方变本加厉地将市郊地区当成罪恶之地,对少数族裔人士进行严厉执法,被警员无理截停几乎已是司空见惯之事,造成安全部门和少数族裔社区的关系长期处于紧张状态。
2017年法国藉反恐为由通过的法律,更容许警方在没有任何人性命受到即时威胁的情况下开枪,单是去年就有13人因为没有听从交通警员的截停命令而被杀。根据路透社的计算,过去数年在同类事件中丧命的大多数也是黑人又或者来自阿拉伯背景。联合国人权办公室在纳埃尔遇害后也开腔称法国该认真处理“执法部门的种族主义和歧视问题”。
问题是,谈论种族歧视,在自命早已进入“后种族时代”的法国,往往是一个禁忌。人们之所以对于法国种族问题不太了解,其中一大原因就是法国的法律禁止官方采集种族数据。这种法律的背后动机是避免重演二战时代针对犹太人的种族歧视,但到了今天却让人不知如何谈论种族问题。而官方往往不承认法国有系统性的种族歧视存在,只将种族歧视事件视为个别案例(在这次事件中也不例外)。
相较之下,在美国,人们可以大谈种族不公,甚至主张以反向歧视的方式来达至种族平权,例如是近日所被最高法院判定违宪的大学收生优待少数族裔,又或者是加州正在认真考虑的对奴隶制度受害者后代作金钱赔偿等等。这些议题在法国都变成了“不可说”,但对于市郊的少数族裔而言,不可说的种族歧视却是每天都能遇见的真实存在。
经过这一波近廿年未见的全国骚乱之后,马克龙不可能看不见“两个法国”的撕裂是一个随时能被引爆的计时炸弹。但在或明或暗主张排除“异族”的极右兴起之际,马克龙大概也没有足够的政治空间去切实着手尝试根治这个主张“平等、博爱、自由”国家之中的核心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