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师、流亡领袖与性丑闻:达赖喇嘛为何引发西方舆论内战?

撰文: 刘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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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上旬起,西藏流亡精神领袖达赖喇嘛陷入了舆论漩涡。

事件起于4月10日,达赖办公室发表声明,称对一段影片中,达赖亲吻印度小男孩、并向对方表示“吸我舌头”的行为表示歉意,“尊者经常以天真和玩闹的方式逗人,甚至在公共场合和镜头前也是如此,他对此事表示遗憾。”然舆情并未就此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首先是西方舆论场,媒体普遍转载了达赖的道歉,引发不少网民抨击达赖“恋童癖”、“性骚扰儿童”;部分媒体在报道中暗示,达赖此举出自西藏传统文化、而非性诉求,“在传统西藏文化中,吐舌礼是人们向对方表达最高敬意的一种方式。”但这一叙事同样引发批评,例如总部位于德里的HAQ儿童权利组织便向CNN表示,“有新闻提到西藏文化中有吐舌头的行为,但这段影片显然与任何文化表现无关;就算真的是文化表现,那也是令人无法接受的。”

接著是中国舆论场。达赖的相关消息向来会受互联网管制,无法顺畅流通,此次却无阻曝光,自会引发诸多讨论。有鉴于达赖此举确有争议,加上西藏与中印议题的政治属性,网友自然一面倒批评达赖;虽说中国官媒未正式论及此事,但媒体人胡锡进已连发数篇评论,既批评达赖,也抨击西方媒体罔顾事实,同时跟进点评达赖此前的类似争议,包括在2016年公开抚摸美国歌手Lady Gaga的大腿遭到对方制止,以及在2018年抚摸英国女孩Tilly Lockey的上臂,并称达赖“显然已非初犯”。

平心而论,从过往的舆论生态来看,中国网友与媒体人抨击达赖并不意外,真正有趣的是,西方舆论与媒体似乎为此开打内战,展演了左右互博的残酷拚杀。

一名小男孩走上台,问达赖喇嘛“可不可以抱你?”(Twitter截图 / @VickyDavilaH)

西方如何描绘达赖

回顾此前,达赖在西方社会的形象可谓一派光明。其不只是一位藏人、藏传佛教僧侣,在不同政治人物、荷里活明星的表述间,达赖是“我们的一员”,是精神上的父亲、伟大的朋友、来自禁地的特殊存在、非暴力的烈士,虽流浪多年,却一贯笑容和煦、充满智慧。然这般形象不是一夕成型,而是受到政治与市场需求的雕塑。

达赖在西方的初登场,可以回溯至1960年代前后,特别是其1959年逃离中国、流亡印度后,诸如《时代杂志》等报刊通过摄影,将达赖带入了西方读者视野。彼时的达赖年纪尚轻,面对镜头笑容灿烂、体态优雅,穿著有别于周遭随从,对多数西方读者来说,初入眼帘的达赖涵纳了各种模糊元素:东方、贵族、神秘宗教、流亡人士。

然而时值中美苏大三角变化前夕,中苏交恶逐渐浮上台面,中美联系则私下进行。在此背景下,西方媒体尽管报道达赖、向读者介绍其存在,却不愿过度讨论西藏问题,也不愿将达赖单纯形塑为政治人士,因为在现实政治场域,美国正准备缓和对华关系,过度消费西藏问题可能导致计划生变。故综观1960年代乃至1970年代,达赖在西方的媒体图像呈现,更多是穿著长袍、手持法器、主持仪式的宗教人士,而非领导“西藏事业”的政治领袖。

此一时期报道达赖的媒体,除了部分主流刊物外,还有许多欧美佛学报刊与杂志,例如《Shambhala Sun》(现已更名《Lion's Roar》)、《Buddhadharma》与《Tricycle》,其读者多为欧美佛教徒。从结果来看,此一时期的达赖未能让“西藏事业”打入西方主流,却在传媒有意识的牵引塑造下,成功奠定自己在西方社群的“宗师”形象。

达赖喇嘛1959年出走印度。(资料图片)

1980年代起,中美关系出现杂音,联合抗苏的需求也不再如过往强烈,美国开始提取达赖被覆盖许久的政治形象,有意在西藏问题上形塑舆论战线。此一时期,西方媒体不再执著过往的“宗师”议程,而是转为强调达赖的政治身分:流亡政府领袖。当然,多数西方读者对于中国的想像依旧陌生,更不知道西藏问题的来龙去脉,自也就对各方的确切争议及诉求不求甚解。但西方媒体同样无心于此,其最高目标,就是让读者一见达赖脸孔,便直觉联想“被压迫的西藏”,西方媒体当然知晓读者多对于西藏历史兴趣缺缺,但在其议程塑造内,西藏本就不是应该深入探讨的话题,而是一个扁平符号,与政治化的达赖血脉相连。

而这一议程迎来的第一高峰,便是1989年达赖获颁诺贝尔和平奖。借由这一仪式,达赖的“西藏事业”被确立为西方政治正确,其本身则被上升到近乎纯洁的圣人地位:争取民族独立、反抗独裁压迫、阻却人权侵犯,沧桑浪漫又一片冰心。简言之,当诺贝尔奖对达赖进行“加冕”,后者的舆论待遇便注定会不同以往。

与此同时,两部1990年代电影强化了达赖的政治形象。首先是1997年的《西藏七年》(Seven Years in Tibet),其改编自奥地利登山者哈勒(Heinrich Harrer)的同名作品,讲述其于1944年至1951年在藏生活、并与年轻达赖结识相处的岁月。片中一幕呈现,因为担忧杀死蚯蚓,故西藏苦力拒绝继续挖土施工,达赖随后告诉哈勒,西藏人民相信所有生物都是前世的母亲,所以不能伤害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当然,只要观察西藏诸多宏伟佛寺,便能知晓这般情节不过是东方主义的诡异展演,就连支持藏独的西藏流亡作家嘉央诺布(Jamyang Norbu)都批评“藏人看到会觉得荒唐可笑”,却仍有不少西方观众为此感动。

接著是1997年的《活佛传》(Kundun),其本质上便是达赖的个人传记片,不仅西藏流亡政府成员参与制作,达赖本人亦多次同导演会面讨论剧本。与《西藏七年》类似,电影同样强调宗教的东方主义元素,例如旁白开场称“在战火纷飞的亚洲,西藏人一千年來一直践行非暴力活动。”更重要的是,《西藏七年》与《活佛传》都以“中国入侵西藏”为叙事主轴,形塑了藏人爱好和平、共产党冷酷无情的对照框架,并强调中国统治对西藏造成的破坏,以及达赖坚持和平谈判的理想光环。

2017年9月11日西藏流亡精神领袖达赖喇嘛在北爱尔兰出席记者会时发言。(Getty)

达赖形象何以崩解

综上所述,达赖之所以能在西方拥有无数正面脸孔,从佛教宗师、流亡领袖到宛如甘地(Mahatma Gandhi)般的非暴力圣雄,其实离不开国际政治的宏观背景,以及媒体配合的精雕细琢。

正因如此,此次“性骚扰儿童”的丑闻疑云爆发后,西方舆论场难免陷入歇斯底里的精神分裂,且自我厮杀得比任何地方都严重。在部分人看来,诸如性丑闻这般负面标签,应当是象征邪恶的中共官员专利,代表光明的达赖绝无可能沾染,故有部分舆论第一时间选择替达赖辩护,结果却让事态愈演愈烈。

首先,部分人士指称影片经过变造,意在丑化达赖形象,是“中共惯用伎俩”,然报道此事的西方媒体无一提出此类控诉,这一攻击自然无法持续。接著,又有缓颊声音表示,达赖不过是与儿童玩耍时,开了“无伤大雅的玩笑”,西方媒体却争相报道达赖“道歉”,显然有所偏颇。但从结果来看,此一说法依旧不能平息西方舆论怒火。

奥巴马(右)在总统任内曾4度于白宫会见达赖。(白宫官网)

而后部分声音决定从文化场域入手,方法就与《西藏七年》等片的东方主义如出一辙,强调“吐舌礼”是西藏传统,并抨击西方媒体、谴责达赖者,“是以西方视角来扭曲解读藏族的传统文化”。但此说反而招致更猛烈批评,部分舆论反击称,“吐舌”不等于“要求孩童吸吮舌头”,更有部分舆论借此讨论,藏传佛教的部分实践究竟与儿童性剥削有何差异?少数西方网友更联想到“将农奴做成法器”的残忍过往,愤而直斥西藏与藏传佛教野蛮。简言之,“尊重文化差异”这一说词,明显是发挥了反效果。

而从政治视角来看,不论达赖此举的真实动机为何,这次风波意外凸显一大现实:伴随西藏情势稳定,独立与人权议题的操作空间渐少,西方似乎不愿再如过往般,费心维系达赖的形象工程。

论起舆论管制,中俄等国通常是各界的首要想像;但外界其实忽漏了,只要西方有意进行舆论工程,其管制与包装力道同样可以排山倒海,否则如达赖办公室声明所述,“尊者经常以天真和玩闹的方式逗人,甚至在公共场合和镜头前也是如此”,代表这或许不是达赖首次对儿童“开玩笑”,那么何以多年来“玩笑”都只是“玩笑”,没有成为舆论哗然的“性丑闻”?无独有偶,2016年达赖抚摸Lady Gaga大腿遭制止的片段,何以未在当年发酵,而是待到今日才一并被翻出,连带成为话题?

2019年,达赖喇嘛(图中)接受美国《时代》(TIME)杂志专访,就达赖喇嘛制度的延续做出评论。(Reuters)

当然此次仍有部分西方媒体展现维护立场,但也仅止于暗示西藏有“吐舌礼”,而非直接下场参战,部分西方媒体更是借由采访学者,指出西藏文化并无“要求孩童吸吮舌头”这一传统,显然是想搭起舆论防火墙,避免自己同达赖玉石俱焚。如此态势,明显与1990年代前后,达赖获诺贝尔奖、参与《活佛传》的众星拱月氛围相去甚远。

而上述现象,除了反映西方对西藏议题的意兴阑珊,或也折射出西方“人权青年”的世代交替。如前所述,达赖是1980前年代起,才被西方舆论场积极政治化,当年的青壮世代或多或少都受此氛围浸染,对达赖留下了绝佳印象,同时对自己从未涉足的西藏寄以同情;但对如今的互联网“人权青年”来说,其更关注身分政治相关话题,为了难解的种族与性别辩论镇日纠缠,论及时事,也是俄乌战争更有流量。在其看来,新疆、阿拉伯之春或许都有些许过时,更何况年代久远的西藏议题?而互联网舆情的沸腾,也多少会令西方媒体有所顾忌,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维护达赖。

归根结柢,是西方政治与舆论市场的需求变化,导致了达赖的形象流转。眼下中美博弈仍在继续,但西藏已非主要战场,达赖的“完美无暇”自也就无关紧要。

达赖的西方形象何时开始积极政治化?

1980年代起。

为何西方此次不竭力维护达赖?

西藏议题逐渐失效,互联网舆情有不少负面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