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OPEC+减产与俄乌战争无关?

撰文: 刘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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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乌战争爆发后,以沙特为首的海湾国家展现了中立姿态,既不参与对俄制裁,也不承认乌克兰“四地入俄”的公投结果。如此立场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欧美默许,各方由此“相安无事”了半年以上。

然而10月之后,情况有了变化。当地时间10月5日,OPEC+在维也纳举行部长级会议,随后宣布将自11月起进行原油减产,幅度高达每日200万桶,为疫情以来最大规模。可想而知,这对饱尝高通胀、高油价之苦的美国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果不其然,美国政坛纷纷指责沙特“借油价上涨帮助俄罗斯”,民主党政治人物更是激愤,呼吁美国“展开报复”,并称“断交也是选项之一”。美国总统拜登(Joe Biden)也在11日受访时称,是时候“重新审视”美国同沙特之间的关系,沙特将会面临一些“后果”。美国媒体同样跟进追击,称沙特有意暗助俄罗斯“充实国库”;更有媒体直言,沙特此举“会让拜登及民主党付出政治代价”。

美国总统拜登7月15日抵达沙特阿拉伯红海城市吉达,与沙特官员握手。(AP)

然而面对美国抨击,沙特也不甘示弱展开反击。10月11日,沙特外交大臣表示,OPEC+的决定“纯粹是出于经济考量,而非政治因素”;海湾国家在内的OPEC+成员国也纷纷发声,支持组织的减产决定。沙特同时“加码爆料”,称拜登政府曾向沙特提出“推迟减产一个月”的要求,目的是避免油价飙升冲击11月的中期选举、重挫民主党选情,但沙特最后没有答应。

想当然耳,美国全盘否认了上述“爆料”,并且强硬回击。10月16日,美国白宫国家安全顾问沙利文(Jake Sullivan)表示,拜登不打算在11月的二十国集团(G20)峰会期间,同沙特王储穆罕默德(Mohammed bin Salman)进行会晤;然沙特也还以颜色,于10月17日释出消息,称今年的“未来投资倡议”大会(FII,Future Investment Initiative)将不邀请任何一位美国官员与会,以免会议成为“政治平台”。

平心而论,不论沙特主导OPEC+实施减产的目的为何,随之而来的“亲俄”指控、油价看涨,已然影响了美沙关系。而从国际关系的变迁来看,即便沙特力陈减产与政治因素无关,却不能否认其与俄乌战争指向了同一格局变化:美国宰制世界的力不从心。

美国总统拜登7月15日抵达沙特阿拉伯红海城市吉达。图为他在萨拉姆宫与沙特王储穆罕默德碰拳。(AP)

美沙关系早已生变

有不少分析指出,OPEC+减产将会摧毁美沙关系,如此评述虽是对现实的直观反应,却有些言过其实。首先,美沙关系仍有其政经基础,不会因此次冲突而全然崩毁;第二,早在减产风暴前,沙特便已开始了对美疏离,此次冲突更多是暴露两国关系的“今时不同往日”,而非一段“完美关系”的首次龃龉。

而由上述两重描述也可发现,如今的美沙关系处于尴尬区间:两国基本上不可能一朝脱钩,石油美元的绑定关系仍将持续一段时日;然而这种绑定又已出现松动迹象,例如今年3月便传出,沙特正考虑将部分售向中国的石油改以人民币计价,政治场域更是屡有“叛逆”之举,包括不参与对俄制裁、促成OPEC+减产等。简言之,如今的美沙关系尚未走到山穷水尽时分,却已与过往有所不同。

而促成此一变化的关键,便是奥巴马(Barack Obama)任内施行的战略转向,导致美国在“重返亚洲”的过程中,持续于中东进行“战略收缩”,先是规划自伊拉克、阿富汗等地撤军,更同意缓和与伊朗的高涨敌意,故而会有2015年的伊朗核协议(JCPOA)。往后即便特朗普(Donald Trump)出于内政与外交考量,选择于2018年单边退出核协议、对伊朗祭出极限施压,却也终究未停下撤出中东的脚步。从结果来看,若无特朗普任期之末宣布的阿富汗撤军时间表,拜登的撤军决策恐无法顺利进行。

然而任何决策都无法免除成本。美国虽想纵横天下、来去自如,却无法回避“撤出中东”必须付出的声望与盟友代价。首先是声望这一层次,退出中东美其名是为“重返亚洲”服务,实则反映了实力萎缩的美国无法两头兼顾,只能被迫抉择割舍,而其结果便是伊朗、土耳其、俄罗斯趁着“阿拉伯之春”引发的内战趁势坐大,从而侵蚀了以色列、沙特对美国的战略信任。

美国总统拜登2022年7月15日抵达位于沙特阿拉伯(Saudi Arabia)红海城市吉达(Jeddah)的阿萨拉姆王宫(Al Salam Royal Palace)与沙特王储穆罕默德(Mohammed bin Salman)会面,两看来神情轻松。(AP)

故在盟友层次上,“撤出中东”带给美国的挑战,便是维护美以关系与美沙关系的分身乏术。其中以色列向来蛮横行事,故为应对美国撤退的事实,其一方面持续在叙利亚轰炸伊朗革命卫队,希望打乱核协议的谈判节奏,拖慢美国撤出的脚步,一方面争取与阿拉伯国家展开关系正常化,希望尽可能降低周遭敌意;沙特则开始耕耘多极化的大国关系,增加与中俄两国政经接触与互动,同时向周遭敌国伸出橄榄枝,希望缓和彼此的宿敌关系。

2021年1月,沙特与卡塔尔恢复了外交关系,海湾风暴正式落幕;2021年4月,沙特与伊朗高级官员进行不公开对话,讨论修补两国关系;2022年6月22日,沙特王储穆罕默德(Mohammed bin Salman)访问土耳其首都安卡拉,是为2018年记者卡舒吉(Jamal Khashoggi)遇害案以来,穆罕默德首度到访土耳其。

以上种种,皆是沙特布局“后美国时代”的政治努力,却也暴露其心中正在萌芽的“美国靠不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沙特对伊朗与土耳其的和缓、对中俄的友善,原本皆是美国一家垄断的战略专利;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分享多少红利便能收获多少忠诚,在沙特看来,既然美国往后已无法再提供地缘安全保障,自己当然无须再事事“以美为尊”。

不论此次OPEC+减产的真正考量为何,沙特不顾美国面子、公然让华盛顿难堪,都是不争事实。即便石油美元短时间内不会裂解、美沙关系亦可能回暖,沙特在可见未来内,都将以“更平等姿态”同美国相处。

2022年6月22日,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左)和沙特王储穆罕默德在土耳其安卡拉举行的欢迎仪式上,检阅一支军事仪仗队。(AP)

多极化的世界正在到来

而上述中东地缘变化,只是时代变局的一隅。

如前所述,OPEC+减产未必表示沙特有意襄助俄罗斯,也未必是俄乌战争的直接结果;但从国际格局的视角来看,美沙关系的松动与俄乌战争共享了同一时代旋律:多极化世界的成形。在此变局下,沙特希冀与美国之外的大国创建新关系,俄罗斯则看到了翘动后冷战国际秩序的战略契机。

从各种结构因素来看,俄乌战争是美欧俄地缘矛盾的总爆发,北约东扩、顿巴斯内战、乌克兰颜色革命、俄罗斯无法见容于西方社会等,皆在其中扮演一定角色。然而普京(Vladimir Putin)之所以选在此时发动战争,有着超出上述矛盾的宏观考量,那便是认为在多极化趋势渐显的时空环境下,衰弱的美国未必能号召世界联合制裁俄罗斯,也未必有能力介入俄乌战场,再加上普京的国内威望相当稳定,此时动手可谓风险最小、胜算最大。

当然从结果来看,普京既有妙算也有失算。失算的是,由于俄军未在第一时间挫败乌克兰的抵抗意志,导致了战事的久拖未决,原本不看好乌克兰的欧美国家由此见猎心喜,遂在“放血俄罗斯”的目的下争相军援乌克兰。到头来,北约确实没有出兵,却通过支援情报系统与军备、协训乌克兰战斗人员,实质介入了这场战争。

10月17日,乌克兰基辅,一名女士获救护员扶着离开无人机袭击现场。(Getty Images)

然在国际结构上,普京的事前研判有一定准确度,即美国确实丧失了冷战结束之初的大国威望,无法号召全球共同反俄。在欧洲内部,各国受限政治正确、反俄传统、美国压力,只能被迫在能源危机、援助乌克兰的两难间苦撑;但放眼亚非拉地区,除了少数“美国盟友”积极响应制裁外,绝大部分国家皆展现了不同程度的中立姿态,既不支持俄罗斯的政治声明,也不参与西方的反俄包围圈,中国与印度如此,沙特与土耳其亦然。

而此一现象归根结柢,不是因为俄罗斯的国力与威望值得讨好,而是各国对美积怨已深,包括其以自由主义之名干涉内政、通过“颜色革命”颠覆政权、早已丧失单极霸权实力却仍要求各国俯首贴耳等,种种原因使得全球舆论场产生质变,即便俄罗斯的传播渠道尽被封锁,仍能受此时代之风加持,被反西方舆论场加冕为“英雄”。而事实上早在俄乌爆发前,2021年8月的阿富汗变天便是前例,彼时的反西方舆论场同样对塔利班进行了“浪漫化叙事”,为的亦是挑战西方既定的话语议程。

眼下俄军的战场攻势有所受挫,其传统“后花园”中亚、高加索亦皆出现“远俄”的不稳倾向,俄罗斯的“终极命运”引发不少讨论。但平心而论,不论战事如何发展,俄罗斯又将面对怎样的未来,其实力下降必然引发欧亚大陆秩序的分化与重组,结局却未必是重新巩固后冷战时代之初的单极秩序。毕竟如今美国焦虑的真实根源,并非简单的“中国超越美国”或“俄罗斯威胁美国”,而是其身为老化的霸权,已经无法维持过往规模,为全球提供大范围的安全、经济场域公共财,这才促成了多极化秩序的出现。

在此情况下,即便其成功在俄乌战场拖垮俄罗斯,历史也不会倒退回苏联解体的时空;正如OPEC+的减产风暴终会过去,美沙关系却已难回过往般。

沙特为了布局后美国时代的中东安全环境,做了哪些努力?

增加与中俄的政经互动,缓和与卡塔尔、土耳其、伊朗的关系。

OPEC+减产与俄乌战争爆发,共享了何种时代变迁旋律?

多极化秩序的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