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主张“分裂中国”的杜金 何以开始提倡“中俄同盟”?
8月21日凌晨,俄罗斯莫斯科州发生汽车爆炸案,女记者杜金娜(Darya Dugina)当场身亡。俄方随后指控乌克兰特勤部门策划此事,并要求爱沙尼亚引渡乌克兰籍嫌疑犯,但爱方政府并未应允。而伴随追凶调查一同引爆热议的,还有杜金娜之父、俄罗斯学者杜金(Alexander Dugin)的地缘政治主张。
自1990年代起,杜金以保守主义学者姿态,积极参与政治社会运动,并于1997年发表了《地缘政治的基础:俄罗斯的地缘政治未来》(The Foundations of Geopolitics: The Geopolitical Future of Russia)一书,提出诸多颇具争议的地缘政治主张,包括莫斯科应与柏林结成“轴心关系”、乌克兰应被并入俄罗斯、格鲁吉亚应被拆解、俄罗斯应在土耳其内部制造“地缘政治冲击”等。简言之,便是呼吁俄罗斯通过联盟和征服来重建其影响力,挑战以美国为首的大西洋主义集团。
2002年,杜金组建了“欧亚党”,自称是“正统的新欧亚主义”奠基人,并开始进一步深化自己在“新欧亚主义”场域的论述,相继出版了《后现代地缘政治理论》(2007)、《第四政治理论》(2009)、《多极世界理论》(2012)等著作。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爆发后,杜金被西方媒体渲染为“普京的大脑”(Putin's Brain),吸引到全球舆论的关注,其中自然包括中国舆论场。
对中国来说,杜金的立场颇具争议。在其初始构想中,分裂的中国对俄罗斯来说最为理想;然伴随国际局势变化,杜金逐渐成为“中俄同盟”的倡议者。往复之间,中国的实力变化是促成杜金改易论述的关键。
杜金的地缘政治论述
而在探讨中国的角色转变前,必须先介绍杜金的地缘政治论述主张。
在2012年的《多极世界理论》中,杜金提出了“四极世界模式”,作为未来全球权力分配格局的设想方案:第一个地区,是以美国为中心的美洲大陆,包括美国—加拿大“大空间”和拉美地区“大空间”;第二个地区,是欧洲—非洲地区,包括追随美国的“欧洲大西洋主义”(英国),以及主张强化欧陆合作、与俄罗斯保持关系的“欧洲欧亚主义”(法国与德国);第三个地区,是亚太地区,杜金曾长期强调日本的主导地位,近年则开始重视中国的区域角色;第四个地区,是“俄罗斯—欧亚洲”,杜金认为该地区存在几个相互重叠的“大空间”,包括以俄罗斯为核心的欧亚主义“大空间”,意即独联体地区,以印度为核心的印度斯坦“大空间”,以及由土耳其、伊朗、巴基斯坦组成的伊斯兰“大空间”。
然在杜金看来,如今以美国为首的大西洋主义正在推动单极的全球化,而其余三极都无法单凭一己之力,阻止美国的单极化企图,故为避免大西洋主义统治全球,其他三极必须联合起来,推动世界的“新两极化”。在此脉络下,杜金提出了以俄罗斯为核心的两个重要轴心:独联体地区的一体化、欧亚大陆的一体化。
在杜金看来,俄罗斯注定是成吉思汗欧亚主义帝国的继承者,如今却深陷西方设下的“民族国家”陷阱,已然偏离了俄罗斯的发展轨道。而西方的战略目的,就是要让俄罗斯无法实现自己的“历史和文明使命”:阻止美国创建“自由主义民主帝国”,因为身为“民族国家”的俄罗斯在当今的国际现实中,根本没有能力捍卫阻止大西洋主义的全球化,也不可能拥有真正的主权。
故杜金主张,俄罗斯必须重回帝国状态;而要建设帝国,就必须实现独联体地区、欧亚大陆的一体化,最终迈向多地的联合轴心,对此杜金曾提出“柏林—莫斯科—东京”轴心、“柏林—莫斯科—巴黎”轴心、“德黑兰—莫斯科—北京—新德里”轴心等多个版本。
由上述论述可见,杜金的“新欧亚主义”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古典欧亚主义”的论述,包括对俄罗斯的“欧亚洲”身分之强调、主张俄罗斯要走“第三条道路”等,却也展现出极强的海权、陆权地缘对抗性,同时涵纳了欧洲右派保守主义的论述。
例如杜金所谓的“大空间”,其实源自学者卡尔·施米特(Carl Schmitt,1888-1985)的论述;“四极世界模式”则与德国地缘政治学者卡尔·豪斯浩弗(Karl Haushofer,1869-1946)的“泛地区思想”模型类似,后者曾经主张创建以美国为核心的泛美地区、以德国为核心的泛欧洲—非洲地区、以日本为核心的泛亚洲地区、以苏联为核心的泛俄罗斯地区;而杜金的各种轴心主张,同样源自豪斯浩弗的“大陆集团思想”,后者也曾主张创建“柏林—莫斯科—东京”轴心。
简言之,杜金的思想虽被归类在“新欧亚主义”,但细究其各式主张,可以发现浓厚的麦金德(John Mackinder)底色:欧亚非大陆是“世界岛”(World Island),乌拉山、长江、喜马拉雅、北极圈之间则是“心脏地带”(Heartland、Pivot Area),“控制东欧,便能控制心脏地带;控制心脏地带,便能控制世界岛;控制世界岛,便能控制世界。”
何以开始重视中国
但即便杜金的主张更多是理论假设,其依旧会根据国际政治的现实进行调整,中国的角色变化便是一例。
在杜金早期的地缘政治思想中,其始终坚持“柏林—莫斯科—东京”轴心的一体化模式。而这一规划又可分为两部分,“柏林—莫斯科”是“欧亚新帝国”的西部轴心支柱,“莫斯科—东京”则是东部轴心支柱。而杜金之所以选定日本作为俄罗斯在东亚的合作对象,除了受到豪斯浩弗的影响外,也与俄罗斯1990年代的流行观点有关,即有部分俄罗斯人认为,日本拥有无与伦比的经济与科技实力,可能崛起成为超级大国、甚至在东亚与美国相抗衡。
然而伴随历史递进,杜金或许发现日本不足以承担这个角色,故开始寻找其他可能选项,中国由此雀屏中选。
在此之前,杜金长期将中国视作“大西洋主义阵营”的一份子,认为中国仅在1949年以后短暂奉行过“符合欧亚主义的亲俄政策”,其他时间若不是以“半殖民”形式被大西洋主义阵营宰制,就是直接加入大西洋主义阵营。故在1990年代的论述版本中,杜金将中国描绘为“俄罗斯在南部和东部的潜在地缘政治对手”,主张俄罗斯“必须尽最大力量拆解中国”,并将西藏、新疆、内蒙古、满洲打造为中俄之间的“安全带”。但与此同时,杜金也建议,俄罗斯应在印度、菲律宾、印度尼西亚、澳大利亚等南境战线上,向中国提供帮助,以作为北境被拆解后的“地缘政治补偿”。
然如今时移世易,中国在2000年后迅速崛起,不仅远超日本、更具备成为“极”的实力,大国地位无庸置疑;与此同时,中美博弈的日渐炽烈,中俄交往则愈发靠近,如此发展让杜金发现了中国与过往不同的战略价值:可与俄罗斯共同抗衡美国。故近年来其愈发强调“莫斯科—北京”轴心的地位,主张中俄同盟有助实现欧亚的一体化,原本的“柏林—莫斯科—东京”模式,也逐渐被“德黑兰—莫斯科—北京—新德里”轴心所取代。
综上所述,杜金的理论虽说天马行空,在意识形态上也不遮掩大俄罗斯沙文主义,却仍带有一定程度的实用主义色彩。对杜金来说,联合一切反美力量是其核心主张,中国的角色变化,只不过是其排布联合战线的过程中,依照现实条件变化所调动的棋路之一。
归根结柢,杜金仍是站在了俄罗斯民族主义的立场,希望恢复国家的大国地位;而中国在其论述下的角色变化,既是国际格局变换的体现,也在某种程度上传递了亘古不变的现实铁则:对俄罗斯这般唯实力论国家而言,只有强者才有与其并肩的资格。
【杜金与中俄关系Q&A】